英格兰的夏天总是那么宜人。
在这个季节里,白昼悠长,阳光仿佛不知疲倦。清晨五点,第一缕金光已悄然照进乡间林地,晚上九点过后,天际才染上玫瑰金的余晖,温柔地将一天送走。
偶尔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洗净积尘,也唤醒了空气中沉睡的清新与绿意。雨后花园里百合与紫罗兰花瓣上垂着雨露,灌木的叶子闪着光泽,仿佛在轻声吟唱,舞动枝叶,赞美夏天。
阳光温暖而不炽热,对于一年多半时间都被浓雾与阴云笼罩的英格兰人来说,这几个月如同上天的恩赐。人们纷纷走出宅邸,将身体和心灵一同摊晒在阳光下,似乎要将所有的疾病与阴霾一并晒去,换上健康的玫瑰红双颊。
贵族圈中,男男女女也被自然感染,充满活力与渴望。他们在乡间举办盛大的游猎,或在湖畔划船竞渡。
年轻的先生们身着淡色衬衣,骑马驰骋在绿荫之间,衣衫半湿,额头闪烁着汗水的光芒,谈笑间已约好了秋猎之期。淑女们则穿上最时髦的长裙,在花园小径上款款而行,手持花扇,边散步边轻声交谈,交换着宫廷内外的种种传闻。
然而,今年的夏天却显得格外沉重与沉寂。
8月的天气格外炎热,几乎没有一丝凉意。连续几周的高温让空气灼热难耐,阳光炙烤着大地,无法停歇。平日热闹的社交活动和聚会一时销声匿迹,连白厅宫也显得异常安静,整个英格兰都陷入了某种焦躁不安的昏眩状态。
费利佩国王正忙于意大利的战事,而玛丽女王体弱多病,本就不爱繁华热闹,如今更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宗教肃清与弥撒仪式上。她下令减少宫中娱乐,鼓励贵族们回归信仰,研读天主教经典,修建家庭礼拜堂,虔诚忏悔。
贵族们谨小慎微,有的装模作样地祷告,有的则真心悔改,更多的人则忙着掩埋自己曾经的言行,销毁新教书籍。他们纷纷捧起了传统的天主教经典书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过自己的藏书,生怕在这一排排书脊中被人找出什么错误来。
哈特菲尔德宫的花园里,园丁们早出晚归,忙着为花草浇水,但即便如此,依然难以抵挡骄阳似火的侵袭,花朵耷拉下脑袋,向强大的炎热折腰。
伊丽莎白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一本书,目光却无法集中。闷热的天气已经透过窗户进入了室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已经变得温热。烦躁与某种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攀爬上心头。
这时,管家艾什利先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沉重,低声说道:“公主,主教加德纳带着卫兵来检查违**籍。”
伊丽莎白抬起头,脸色微变,放下了手中的书。“他们居然敢搜查王妹的庄园?”
艾什利先生点点头,“主教带着女王亲手签发的敕令。的确是要搜查哈特菲尔德庄园的藏书。”
伊丽莎白缓缓起身,整理好仪容,“请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加德纳主教带着一队身穿甲胄的卫兵鱼贯而入,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加德纳主教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满脸严肃,目光尖锐。他深色的眼睛仿佛能找出每一丝差错,大鼻子仿佛能嗅出空气中每一缕异端的气味,像只目光锐利的猎鹰、嗜血的猎犬,永远不知疲倦。
他看着伊丽莎白,毫不客气地说道:“公主殿下,依照女王的命令,我来进行例行的检查。”
“例行?还没有人检查过哈特菲尔德呢。”伊丽莎白优雅地说道,语气平静而坚定,尽量表现出毫无压力。
加德纳主教眼中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冷意,昂起了他硕大的鹰钩鼻,连带鼻孔也在冷冷地瞪人,“现在没有人是例外,哪怕尊贵的公主府邸也要接受检查。这就是女王陛下的旨意。”
伊丽莎白的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这一定只是个开始。她平静地说道,“真是荣幸。我只希望你们别破坏了我珍贵的古籍。”
加德纳主教冷笑一声,“这就不劳公主费心了。我亲自挑选了经验丰富的卫兵,我们一定会‘格外仔细’,我保证。”
卫兵则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搜查,翻动着每一件可能藏匿书籍的角落,书房顿时充满了衣甲碰撞与书页翻动的声响。加德纳主教如鹰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伊丽莎白坐在书架前,冷眼看着这群人翻动着她的宝贝。
她打破了沉默,用一种夸张的声音问道,“先生们,不如给你们端些果酱面包?也许干脆留宿一晚,在我花园里搭帐篷?”
加德纳主教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看来书房里确实没有违禁物品。”
伊丽莎白和诸位女仆听了,都松了一口气。只听主教又说,“不过——这只能证明公主遵守了法律。各位女仆侍从又如何呢?”
“这是什么意思?”女管家艾什利夫人高声问道。
加德纳主教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要搜查所有下人的房间。”
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卫兵来到下人的房间的走廊上,一间间地进屋搜查,惊叫声、翻箱倒柜的声响迅速传来。
女仆们厌恶地看着这群卫兵粗暴地打开自己的箱子,扔出私人衣物,仔细检查书信,查看项链、戒指这类小配饰上有没有不合时宜的元素。
突然,有一名卫兵喊了起来,“主教大人!这是在管家夫妇房间里发现的!”
众人看去,那一本违禁的书籍——《罪恶灵魂之镜》的英译本。
加德纳主教拿着书封,面无表情地举起来,看着伊丽莎白,朝伊丽莎白缓缓走近,眼神中带着一丝胜利的意味。“公主,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伊丽莎白看到书封上印着的字母“K&P”,心中一震。那是她曾经亲手送给帕尔王后的礼物,是她小小年纪时笔尖墨水凝结而成的智慧结晶。她一时有些恍惚,这本书,她曾经下令毁去的……
“艾什利夫人,”她问道,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你……还留着这本书?”
艾什利夫人几乎要跪下,声音低到不可闻,“殿下,请您饶恕。”
艾什利先生则缓缓开口:“这是殿下翻译的作品,蕴含着公主的心血。作为管家,我实在无法销毁。”
伊丽莎白心中微微一动,她目光复杂地看向管家,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好先生,我感激你的心意……但你不必因此冒险。请毁掉它吧,就像我当初说过的那样。”
加德纳主教不以为然地冷笑:“私藏违禁品,可不是现在毁掉就能蒙混过关的。”他转身挥了挥手,示意卫兵上前。
艾什利夫人眼见情况越来越危急,脸色苍白,眼中泛起恐惧。“您要带我去伦敦塔了吗?”
艾什利先生站了出来,目光坚定:“不,我是管家,我愿意承担责任。”他缓缓走向加德纳主教,声音沉稳,毫不动摇。
加德纳主教眼珠转了转,脸上的笑意冷酷且挑衅。“很好。管家先生承担责任的话,责任也就更大了。”他挥手示意卫兵上前。
卫兵们立即架住了艾什利先生,把他押了出去。临走前,艾什利先生轻轻走到艾什利夫人身边,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凯西,我爱你。”
这一帮人走了,只留下满屋狼藉。
艾什利夫人没有说话,她用手撑住了座椅,缓缓滑坐在地上。她一向冷静坚韧,但此刻,眼泪已经无法控制,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伊丽莎白站在原地,感到头晕目眩,强烈的愤怒和无力感交织在心中。从她小时候开始,艾什利先生和夫人就一直在她身边,是她忠诚的管家,可亲的朋友。
艾什利先生将庄园打理得井井有条,静心安排春耕秋收,把这片小小的领地经营得欣欣向荣,才勉强支撑起符合公主身份的开销。艾什利夫人带领所有的女仆佣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几乎从未离开她。
现在,艾什利先生却因为保护自己的译作,而被带走了。
他会被怎么样?异端,火刑,血腥玛丽。
伊丽莎白没有办法细想下去。她走到艾什利夫人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就在这时,有个侍从匆匆地敲响了门,报告说有位来自尼德兰的信使。
“又是什么事?”伊丽莎白皱眉问道,心脏突突直跳。
那位信使背着厚厚的邮包,取出一封信交给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接过信件,指尖颤抖。她拆开信封,只看了几行字,就仿佛失去了世界的重力。
——罗伯特·达德利,阵亡于圣康坦城外。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那一刻,世界仿佛都在崩塌,那些曾经的眼神、牵手、亲吻、誓言、泪水,压抑在记忆深处的内容全部喷发,过往的点滴回忆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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