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伊丽莎白回宫度过的春夏秋冬。这短短的几年间,从新年的弥撒到盛夏的园宴,从金黄秋叶下的猎游再到炉火温暖的书房时光,她第一次有了父亲、母亲,还有了秘密的恋人,她知道了爱,个性变活泼了一点,也知道了宫廷里的暗流涌动,在恰当的时候又恢复她端庄文静的样子。
到了下一年的圣诞节,宫里的气氛像一夜间被冰封了似的,圣诞歌声和节日装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重压抑的寂静。圣诞节的一切活动都取消了。
亨利八世国王生病了,他的身体快速消沉下去,多年的腿伤愈发沉重,到最后已经无法行走,只能虚弱地躺在病榻上。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开始处理他最后的国事。
王位的安排,不容有失。他下令处决曾经的宠臣诺福克公爵父子,又将王后与三位儿女都送到郊区行宫,将她们监视起来。自己则在白厅宫召见枢密院大臣,安排身后之事,令佩吉男爵执笔起草遗诏。
伦敦北郊的埃尔辛宫里,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寒风,屋内温暖如春。
伊丽莎白与弟弟爱德华正对坐在棋盘前下棋。十四岁的伊丽莎白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白瓷般的脸蛋,玫瑰红的双颊。壁炉中柴火劈啪作响,映得她的发丝泛着姜红色的微光。
爱德华虽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却也不再是一团稚气的模样,他双目炯炯,长长的脸蛋褪去了婴儿肥,露出了储君的英气,只是眉宇间忧心忡忡。
爱德华斜走三格教士,“不知道父王的身体怎么样了。”
“……也许他又转危为安了呢。他两年前也写过一次遗诏的。”伊丽莎白看了棋盘一会儿,犹豫地横走了六格王后,其实心思并不在下棋上。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心中都知道这次国王病势沉重,恐怕再难有起色。房间里的钟摆滴答滴答作响,时间格外难熬。外面风声呼啸,总感觉会送来不祥的预告。
这时,一名仆人匆匆入内,低声通报,“枢密院大臣,爱德华·西摩阁下到了。”
伊丽莎白和爱德华都脸色微变,齐齐站了起来。
“传他进来。”爱德华沉声说道。
房门开了,赫特福德伯爵爱德华·西摩踏进来,披风微微湿润,带来一丝雨水的气息。他双膝跪地,垂首说道:“亨利八世国王已于今晨驾崩。”
“噢,天哪!”伊丽莎白心中的担忧成了真,搂住了爱德华,两人相拥而泣,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西摩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羊皮纸,庄重地展开:“两位殿下请节哀。容臣代表枢密院,宣读国王遗诏:”
“铭记上帝的恩惠,每位在坚定信仰中去世的基督徒都可得永生。因此,亨利八世国王立下遗嘱,他为自己过往的生活忏悔,谦卑地将灵魂托付上帝,祈求圣母玛利亚与天使一同祷告,使他快速得以永生。”
“至于其□□,他本愿意安葬于任何基督徒惯用之处,然而鉴于他身份尊崇,他命人将遗体安葬于温莎城堡教堂内,与其妻简王后合葬。同时向贫民布施1000马克,命他们为他的灵魂祷告。”
“至于王位继承,当由爱德华王子及其子嗣继承;其后是他与现任王后凯瑟琳的子女;其后是玛丽公主,前提是不经由枢密院多数的书面同意,她不得结婚;再后是伊丽莎白公主,前提条件如上;最后是他的妹妹的女儿,即萨福克公爵夫人及其后代。”
“遗嘱执行人名单如下:坎特伯雷大主教莱欧斯利,赫特福德伯爵爱德华·西摩,里赛尔子爵约翰·达德利,威廉·佩吉……”
听完这一长串名字,房间里空气静默了一瞬。伊丽莎白随即轻轻下拜,“国王陛下。”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不仅是姐弟,更是君臣。她抬头望向弟弟,爱德华的眼泪已悄然止住,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庄重。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等姐弟俩赶回到伦敦白厅宫国王套间,烛火昏黄,帕尔王后与玛丽公主也已经到了。
帕尔王后握着手帕在床边哀哭,嘴里念叨国王的不辞而别。
伊丽莎白走到床前,静静望着床榻上那具安详的遗体。平日威风凛凛、呼来喝去的亨利八世,曾经英勇的君王,如今闭目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灰败,身体僵直。他那只曾经挥舞宝剑权杖、签下生死敕令的手,如今垂落在床边,终究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他羞辱了她的母亲,放逐了她。可他又恢复了她的身份,称赞她的聪慧,给了她一点点从未体会到的父爱,就已让她知足。无论如何,她这几年是幸福快乐的。她并不算亲近父亲,可她原谅他,尊敬他。
想到这里,伊丽莎白上前,爱德华也与她一道,握住了老国王那只垂下的手。
玛丽公主则神色复杂,怔怔地看向国王御榻上那个身影——她还记得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他的身材还没有走样,将她抱在怀里,亲自教她读书,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他完全变了样子。他那时的父爱是那么的毫无保留,以至于她看不上今天的一点点施舍。
玛丽最终站在床前没有挪步,撇过头去,看向窗外。雪花悄悄地落了下来。
停灵数日,阴沉沉的天空下,六匹黑色骏马载着老国王的灵柩从白厅宫驶出,沿途伦敦市民沉默地目送这位统治了三十八年的国王离开。对很多英格兰人来说,这久得就像一辈子了。
爱德华骑马跟在灵柩后,雪花已经打湿了他黑色的斗篷。伊丽莎白等女眷坐在马车中,没有人说话。
马车往东北方向一路驶去,在暮色中进入硕大的温莎城堡,将灵柩停在圣乔治教堂的祭坛前。
教堂烛火通明,一片黑压压的王公贵族肃立。在大主教的祷告声与唱诗班的合唱声中,墓穴打开,亨利八世的灵柩缓缓沉下,身边是他心中真正的王后、爱德华的生母简·西摩。
王室亲人开始填上泥土。爱德华心中略略宽慰,快十年了,父母终于在六尺之下团聚。
玛丽面无表情地将泥土洒在棺椁上,想起十多年前母亲去世时,这位父亲甚至不允许她去剑桥参加葬礼。那时她的眼泪就流干了。
伊丽莎白也献上一捧泥土,她年幼时没能为母亲安妮·博林这么做,但至少今天可以为父亲送葬。尘归尘,土归土,希望一切都能过去,他们各自升上天堂。“安息吧,父亲。”她在心中低声说道。
西摩、格雷、达德利、佩吉、加德纳……这些大臣主教也依次洒上泥土填满墓穴。
最后这里会树立起一块大理石墓碑,铭刻着亨利八世的姓名,从此在时间的长河中静静地等待一位又一位英格兰君主的到来。
等到葬礼结束,马车回銮伦敦。
帕尔王后沉默地盯着马车的天花板。她慢慢回想起那些她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比如她本来另有爱人,不肯嫁给国王;比如她知道前五位王后的下场,害怕亨利国王的喜怒无常……
她的确遭遇过凶险的时刻,加德纳主教曾经告状她过于激进,有清教徒不从国教的倾向。据说国王已经在逮捕令上签了字。
那时的国王,眼神像刽子手的刀,可以砍掉她的脑袋。她跪下匍匐到国王跟前,握着国王的手,泪眼朦胧地柔声告诉他,她对宗教的探讨只是希望陛下能减轻腿伤的痛苦,只是为孩子们做出思考榜样。她爱着他,也爱着他的孩子们……
最后亨利国王还是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那时她自己也相信那些话,相信自己是个好妻子、好王后,可以扮演贤良、温柔、善解人意的驯兽师,去制服这头暴怒的雄狮,去完成别人不敢完成的任务。
她一直相信自己可以。想要骗过别人,就先要骗过自己。
此时,她像是突然从戏剧中醒了过来。她悲伤的表情慢慢褪去,眼神中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结束了!她活下来了!
这段婚姻风险虽大,报酬很高,不是吗?她已经是国王的遗孀了,坐拥每年7000英镑的年金,美丽的切尔西庄园,还有
——可爱的继子女。
她看向伊丽莎白,少女眼眶还有些发红,脸色苍白。她心疼地搂住了这个孩子。这种感情不是作伪,她的确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要是能有个像伊丽莎白这么乖巧聪明的女儿就更好了。
帕尔王后轻轻抚摸着伊丽莎白的头发,轻声说道,“好孩子,不要太过伤心。他病痛很久了,升上天堂是解脱。”
伊丽莎白也搂紧了她,贴在她的怀里,“我知道。我只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过一段时间,你会走出来的。莉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切尔西住呢?”
“可以吗?”伊丽莎白也十分心动,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毕竟,与爱德华再一起继续住在白厅宫似乎不太方便,而一个人回到哈特菲尔德也没有太多意思。
帕尔王后莞尔一笑,“我们一起去求爱德华陛下。他一定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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