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扬戈站在高台之巅,那是珈惹主殿前的平台,地上朱砂八卦纹路隐隐发褐,像是干涸的血痂。
在这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因果刺”。
珈惹十八殿供奉的法器,长约一寸,无色无影,状似尖刺。
千人在台阶下压阵,像是撒豆成的兵,安安稳稳地楔在位置上,只留下乌泱泱的脑袋,和肃静的眸子。
他们紧紧盯着台上,像是荒漠里刺出一茬茬的白杨,笔直坚韧,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沈扬戈知道他们在坚持什么,他也一样,都追寻同样的东西,也等待着同样的结果。
他们要让沈淮渡给出交代;所以沈扬戈要死。
沈扬戈要给出沈淮渡的交代;所以他得死。
自证往往是艰难的自戮,在流言蜚语里剖开自己的五脏六腑,任由旁人掂量、评判。好了有疤,没好就会死去。
其实沈扬戈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更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他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守城人,但他知道,哪怕只是秉承对先任城主的敬意,他也得替无法发声的人再辩解一次。
有人给了他一个称呼,叫沈扬戈,和已故的沈城主一个“沈”。
那么,他就名正言顺了。
时辰到了,天地间忽而亮起梵文,金灿灿的,落在沈扬戈眼里只是灰色。他看着咒文张开了巨大的罗网,密密麻麻地笼罩下来,像是个反扣的钟。
他是困在其中的飞蛾。
下一刻,千人结印,召起了圣物。
因果刺。
它悬空而立,动了起来,在沈扬戈和黎照瑾之间穿梭。看似毫无规律,可对拥有转经轮的沈扬戈来说,一切如此清晰——他安静看着一根根藕丝般的因果线,被刺穿,再次重连。
他身上与转经轮的联系一点点被挑断,又被刺入黎照瑾体内。
等待是很无聊的过程,沈扬戈收回目光,往台边踱了几步。身旁的侍者霎时警惕起来,手按上剑鞘,脚步微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看着咒文开始明灭,消散,远处山野透出深深浅浅的灰白。
这东西要碎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形如金钟罩的阵法骤然崩散。
碎了会怎么样呢。
还不等有其他念头,沈扬戈忽觉心口一疼,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耳边是轻微的裂帛声,撕拉——无数透明的丝线齐齐崩断,将束缚在上的人偶解开。
他身体一轻,像是灵魂被高高甩出,与□□剥离。
转经轮和他一体,斩断了因果联系,那会有什么下场呢?
总归不是什么好下场。
沈扬戈漫无目的地远眺,依旧是灰白的颜色,世间万物单调又枯燥,他的视线扫过风,扫过落叶,除了一双双满怀怨恨的眼睛,什么都没有。
一点都不好看。除了憎恨、厌恶与嫉妒,他的眼里几乎没有任何其他色彩。
忽然间,他的视线内闯入了一片雪。
一片沾着血的雪。
他的眼睛霎时亮了。
那么雪白,那么明艳,像是灰扑扑的画卷里被点上苍白夹红的一笔,霎时便鲜活起来。
这是沈扬戈自诞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色彩。
它就那么贸贸然闯入他的瞳孔,洁白的,轻盈的,衣袂翻飞,像是层层绽开的花瓣。
咚、咚——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个瞬间,浑身的血液开始呼唤,沸腾。
像是投林的雏鸟,落入了温暖的巢穴。
那个瞬间,他似乎得到了这世间一切的悲欢苦乐。
那些陌生又熟悉到骨髓里的情感宛如溃堤的潮水,汹涌澎湃,他身处其中,被冲得七零八落,头晕目眩。
世界在瞬间颠倒。
生死轮回在此刻交错,在互生龃龉的青蚨石窟、在点灯的廊桥水榭、在甘棠山的篝火前、在小院里无话可说的擦肩而过……每个轮回中的沈扬戈抬起眼,露出笑,朝着身前的背影伸出了手。
他的指缝间筛下斑驳的光影,碎片般锋利,一点点割裂两人的连接。
最后,卷起的风也走了,什么都没握住,他就默默垂下手,十指交扣端在腹前,安静目送那人离去。
可至此,曾经落空的期许,在这个瞬间得到了回应。
每个走在他前面的宁闻禛同时回头。
他被看见了。
沈扬戈突然快乐起来,大脑深处翻阅出一丁点的记忆,舌尖尝到了一点甜,带着梨的气息。
远山如粉黛。雾气掩面,像是荡着一层薄粉纱,遮住了女儿羞红的颊晕。
姹紫嫣红是春。
总是春。
夏秋冬也漂亮。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大概是——
你来了。
他想欢天喜地迎上去,躯体却灌了铅般,踉跄摔倒,下一刻,又被雪拥了满怀。眼前倏忽绽开了千里桃红,一片片、一簇簇,远远看去,像是遍野山林里升腾起了粉色的烟。
他的瞳孔里有了色彩。
原来,那么好看啊。
沈扬戈跪倒在地,靠在来人的肩上,鼻尖充斥着馥郁的水汽,湿润的,像是朦朦胧胧的雨,沁人心脾。
他很高兴了。
像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推开门,找到了家。
遥远的雨滴落下,伴随着黄沙落在窗柩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细沙越堆越高,在他肩上洒上最后一层土,他缓缓阖目,坠入梦乡。
“我带着你一半的魂回来了。”
宁闻禛虎口绽裂,震出了血,他哆哆嗦嗦地将手贴在那人胸口,冰冷冷的,没有丝毫动静。
他张了张嘴,眼泪夺眶而出:“我带着你一半的魂回来了。”
可怀中人毫无反应。
他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跪不住,满面泪痕,胸膛像是被生生撕裂一般,几欲启唇,却发不出一个字。
“我、我是不是……”他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又来晚了。”
“我每次,都来晚。”他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对不起……”
布料下传来一声声哀泣,断断续续的,声嘶力竭。
无人再顾及沈扬戈,他们红了眼,像是贪婪的鬣狗般群拥而上,簇拥到了黎照瑾身旁,一双双赤红的眼睛盯着转经轮——那柄亘古至今,最传奇也最伟大的神器。
他们欢呼着,为夺取的战利品而雀跃。
斩下羊角,折断象牙,剥去鹿皮,他们簇拥在篝火旁庆祝胜利,高呼自身伟大。
而他跪坐在祭台前,拥抱着失去的爱人。
只有他失去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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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归红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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