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长阳漠沦陷的第六月。
皑皑白雪覆压,天地毫无生机,剑阁的人已经在这儿困了半年有余,从一开始的慌乱茫然、到相互打气,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开始放弃希望了。
甘樽月已经半月没有外出了,只缩在树穴里闭目打坐。
大家都跟冻僵的地豆般,一个位置一个坑,老老实实待着,在极致的寂寞中,静候死亡降临。
突然有一天——
“好大的一棵树啊!”盛逢听到一个声音,所有耳聪目明的弟子都听到了。
霎时,树藤收缩,露出了洞口,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树洞外的人一愣,似乎没有想到里面那么热闹,他手里擎着一柄翠绿的伞,层层叠叠的纱布裹着,早被血色染透。
那人有些局促,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但显得有些僵硬:“我可以进来吗。”
盛逢突然笑了:“当然。”
于是,沈扬戈慢吞吞收了伞,动作滞涩,手指弯曲时,又渗出血来。他抖落了肩上积雪,轻轻呵着气,钻进了树洞之中。
“呀,你受伤了!”杨见山挤了过来,他收了剑,火急火燎地掏出药瓶纱布,“先坐着,我给你处理!”
沈扬戈似乎被这人的热情惊得后缩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顺从地坐下:“啊……谢谢。”
盛逢却迈步过来,横在两人中间,他拦住了杨见山倒药的动作,微微一笑:“不嫌弃的话,我来看看吧。”
“好、好。”杨见山磕磕巴巴地收了神通,他又颠颠地往回走,“那我去烧些茶,暖暖身子!”
此时,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
“不知道啊,不过——盛逢荒君竟然主动给他疗伤?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吧!”
“是啊是啊!都大半年了,我们这些小虾小蟹,连句话都说不上呢!”
“我看着他有点眼熟啊。”有人摸着下巴,偷偷打量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掏出留影石,下一刻惊叫出声,“沈扬戈!”
他愕然瞪圆了眼,声音带颤:“他是沈扬戈!”
沈扬戈。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树洞里炸开。刹那间,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青年身上。
他怎么会来……
难不成,是来救他们的?
其他人为什么没来?剑阁呢,也放弃他们了吗?
所有人心中隐约有个念头,又不敢相信,喉间哽着无数问题,却无法开口。一时间,气氛诡异凝固下来,只剩干柴在篝火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外头风雪呼啸,而树洞内,众人脸上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们又收回目光,沉默地掰着枯枝……
沈扬戈莫名受到关注,有些好奇,扭头去寻来源,却不成想,又被唤回来了。
“手抬一下。”盛逢强硬打断。
“啊……好。”沈扬戈乖乖抬手,只见他的衣襟、袖口上血迹斑驳,手上更是一块好皮肉都没有,指骨依稀可见。
盛逢从指尖分出一股莹绿的光芒,绕上他的伤口。
清清凉凉的触感传来,宛如泡在春日化冰的溪涧里,浑身的骨头都变得轻盈酥软。沈扬戈眯眼发出一声喟叹,惬意极了。
休息小半天,他喝上了热腾腾的茶,精纯的木石之力滋养着伤口,手掌有些发痒,又从胸前摸出了刻刀,选了块木头,开始雕刻。
杨见山蹲了过来:“你在做什么啊?”
“这个是通明雀……对了,你们就是被困住的那些人吗!稍等,我知道怎么出去!”沈扬戈兴冲冲地起身。
“哎,你水还没喝完呢!”杨见山追着他跑,许多人耳尖,捕捉到了“出去”的字眼,眼中希冀大盛,纷纷跟了出去。
盛逢远远瞧着,喃喃道:“原来以前他是这样的啊……”
话说出口,他先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不是原来是这样,而是没有历经那些苦难的沈扬戈,是这样的。
天真又无畏。
众人追出去时,只见沈扬戈站在洞穴外,像是只骄傲的小孔雀,他昂首挺胸,抬手召起一片淡蓝色的灵气,在空中呈现淡蓝色的羽毛虚影。
“这是我娘给的,真奇怪,路上的通明雀都不见了。”他嘟嘟囔囔,“还好我聪明,沿路又放了。”
话罢,净尘翎光芒大盛,顺着砂砾乘风铺开。
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那日的“神迹”——
只见黄沙之中忽而亮起了光,一簇簇,一丛丛,参天而起,穿透沙暴,直冲云霄。
所有光点连成了一条路,一路往外。
那是回家的路。
“你们快出去吧!”
“那你呢?”杨见山追问。
“很近了,那是我的家!”沈扬戈明确地指着某个方向,“在第一次回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不用路引也知道。时间不多了,我也得继续走了!”
话罢,他冲他们挥挥手,露出一口白牙,转身没入黄沙。
在众人的目光中,沈扬戈孤身往深处去。
本次镇守幽都的人,恰好是当年在幽都截杀沈扬戈的那些——鹤镜生算好了,让他们再来,为的就是让他们死在幽都,重新塑写因果。
世事扭转,似乎时空在某个瞬间交错。
曾经的众人静默目送,看着他一个人走向必死的结局。
他们本该死在幽都城,死在那个由怨念凝成的血炼熔炉中,可偏偏,沈扬戈那一跪,叩开恶鬼的执念,给他们在必死的局中叩出一条生路。
现在,他们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
杨见山的心猛地一揪,一种没来由的酸涩在胸腔翻涌,眼前的背影,似乎与某个画面重叠了。
他被风雪迷了眼,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这个场景呢。”
是在梦里吗。
其他人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站在洞口,霰雪裹挟着砂砾扑打在脸上,微微刺痛。
他们的目光穿透风雪,同样在心里暗自附和——
很熟悉呢,似曾相识。
*
宁闻禛是在邳川的第一片叶落前醒来的,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他睁眼时,落了一滴泪,然后盯着素青的帷幔发呆,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宋英娘最先发现他醒来,又惊又喜:“闻禛,你醒了!”她忙不迭地将人扶起,又垫上靠背。
“他呢。”
宋英娘的笑僵了一瞬,转瞬更加灿烂,她笑眯了眼:“没事呢,扬戈这小子成功了,在家等你呢!”
“……”
宁闻禛依旧安静地盯着她,把宋英娘看得直发憷:“怎、怎么了?”
他偏开目光,语气平淡:“如果他能出来的话,那我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他。”
闻言,宋英娘的呼吸急促,她轻轻喘息两声,才将鼻尖的酸涩压下去:“闻禛,扬戈还活着,大家都得救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是对你们来说。”宁闻禛打断道,他的眸子黑沉沉的,透不过一丝光亮,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可扬戈呢?他被困在那里了,和沈城主一样,再也出不来……”
“宋姨,我没有告诉你们,谁都没有说——我在轮回里见到了沈城主。”
话音落下,宋英娘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霎时眼泪蓄在眸里,摇摇欲坠。
“承安?”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你见到他了?”
宁闻禛道:“他一直都没有走,是他教我斩杀恶魂,引我和扬戈出来的。我问他,希望扬戈怎么样。”
他微微停顿,声音沙哑:“沈城主只说,希望扬戈……快乐点。”
“可是闻禛——”宋英娘哽咽着打断,“他没有选择。”
闻言,宁闻禛像是被激怒了般,他红着眼,厉声打断道:“不!一定有别的办法!是我没找到!是我……”
“他们没有选择,一直都没有!扬戈是,承安……也是。”
闻言,宁闻禛瞳孔微缩,身体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那个瞬间,像是突然被抽离了主心骨,浑身力气退去——
他猛地抬手,用手臂遮住眼睛,指节捏得死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呜咽声越来越大,化为撕心裂肺的嚎啕:“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是我亲手把他送到转经轮面前的!我看着他、看着他被折磨!我在轮回里找啊找,找遍了每一个方向,怎么都找不到其他解法……没有路!除了死,只有死!”
他终于哭了,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过往的所有苦痛一并宣泄。
宋英娘也抹了把泪,她微微抬头,试图把眼泪咽回去,却无果。
“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凭什么啊?!”
宋英娘拍着他的背,也红了眼眶。
沈承安给了他的孩子一条没有选择的路,正如他的父亲那样。
沈扬戈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
*
宁闻禛是在傍晚回到幽都的。
城郭笼罩在微光中,昔日的喧嚣早已化作尘埃。冰雪褪去,空气干燥,黄沙透出着陈旧的气息。
他慢慢踱步,走过城墙,他曾在这里把年幼的扬戈弄丢了;又路过街道,他牵着扬戈走过无数次;最后在沉心阁前驻足——
就在这里,转经轮择主时,沈扬戈落了一滴血泪。
从一开始,那人就一遍遍说着:带我回家。
带我回家。
带我回家。
带我回家……
宁闻禛感觉心口破了一个洞,空洞还在持续地、不断地撕裂,把他整个吞噬。他捂住胸口,手指缓缓收紧,直至指尖掐入皮肉,钝痛才得以缓解。
他拖曳着步子,慢慢走到城主府。
只见沈扬戈早就候着了,他乖乖坐在台阶上,撑着下巴,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将漫天星子揉了进去。
见到自己来,他忽而笑了起来,甜甜的,像是酿着小酒。
“你来了。”
宁闻禛蹲下,手掌覆上他的脸庞,冰凉凉的,像是未融的雪块,又将头抵住沈扬戈的额头,微微垂眸,语气涩然:“扬戈,我来接你了。”
话音落下,他沙哑疲惫,轻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把你的所有未来都剥夺了……”
“什么。”沈扬戈乖乖和他抵着头,眨眨眼,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像是猫一样。
宁闻禛道:“你没办法离开这儿,没法看遍这世上所有的花了。”
是这个啊。
沈扬戈弯起眉眼。
“不去啦,世上最好看的花……”他微微停顿,抬起手,指尖停留在那人的眼角,“我已经看到啦。”
在你眼里。
秧歌【挠头】:怪了,整整一条道儿的路标谁给我偷了?!岂有此理!
曾经的秧歌【一遍抹眼泪一边捡小雀碎片】:啊嚏,谁在念叨我……
人甚至无法共情曾经的自己。
是这样的,秧歌,辛苦再摆一道了。
PS:沈城主其实早在和宁父同归于尽的时候,就窥探到了未来,所以他才会告诉小宁,让他给秧歌一个机会——
完成一切的秧歌是很被动的,主动权都在小宁手里,如果一开始他没有回头找秧歌,或者在消失的那几年里放弃了,秧歌就再也回不来。
沈城主也一直在等,为的是再救他们一次。
以上,也属于转经轮算计好的吧。各方在不断博弈,转经轮想要一个没有感情的载体,在一次次交锋里,它还是妥协了,让完完整整的秧歌成为了他的主人[熊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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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归红尘(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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