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灾厄更甚,针对邳川的围攻加倍。
双鹤幻境像是一头饕餮巨兽,需要源源不断的灵气供给,原本幽都一人守一处,还算勉强,如今四面起火,也显得捉襟见肘。
宁闻禛疲于奔命,回到药庐后又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近些日子,沈扬戈乖得离奇,再也不问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只一个人坐在花架前发呆,一待就是一整日。
为了不使他起疑,宁闻禛还是会挤出时间,从四方收集奇花异草哄他开心——
可他发现,原本眼睛亮亮的小狗此时却恹恹的,似乎没有曾经那么惊喜了,他的嘴角翘起,但眼睛里却藏着难过的小尾巴。
宁闻禛揉揉他的耳朵:“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那人扑进他的怀中,闷声道。
那就是不开心了。
“我找的花都是有根的,不要担心。”
闻言,沈扬戈一顿,他似乎想抬头,却又埋头下去,摇摇脑袋:“不是这个,我很喜欢,只是不想要了。”
“我不要了,闻禛你别找了。”
这是……闹脾气了?
宁闻禛摸着小狗脑袋,嘴上应付着“好”,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是怎么了。
次日,他在山外巡防时,把心中担忧说给了雷云霆。男人正用烈酒浇在手臂上,伤口血迹被冲淡,顺着淌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腥味,他痛饮一口,满嘴酒气豪迈道:“这没什么,许是扬戈太闲了。况且你每日都寻些花草给他,估计这小子看顾不过来,所以才不要的。”
“雷叔,我就是觉得……”宁闻禛取过纱布包扎,眉间始终笼着阴霾。
“你也别想太多。”雷云霆叹了口气,指了指脚下,“当务之急,是怎么应付这场围剿。听闻他们集结了数万宗门弟子,道魔同修,又请了各类法器,这关可是难过啊。”
“要来便来,还怕他们不成。”宁闻禛眸中闪过杀意。
“那扬戈呢?我们月余都脱不了身,放他一个人在,也没法放心呐……”
这点正中宁闻禛的靶心。毕竟道魔两门早已放下狠话,说要集结各宗精英破开邳川阵法,届时必是死战,所有人日夜不得离开,他们要找什么理由才能糊弄过去?
留沈扬戈一个人待在邳川。
还不能让他起疑。
太难了。
雷云霆又灌一口酒,佳酿顺着唇边淌下,他盯着壶发愣,突然道:“闻禛,我有个主意。”
“哦?”
“听闻有一种酒,叫做千日醉,喝上一口就能醉上千日……”
闻言,宁闻禛精神一震,侧耳细听。
可突然间,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袭来,好似不经意咽下了柳絮,绒毛腻在嗓子眼,莫名发痒,让人想咳嗽。
*
“千日醉?”封司幸瞪大了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找酒呢?”
宁闻禛耐心道:“不是我,我只是想问问,这酒除了令人昏睡外,还有其他不好的作用吗?比如,有没有什么禁忌之类的。”
封司幸狐疑地盯着他:“这是万金也难寻的仙酿,说是一壶梦南柯,听说睡醒还会涨修为呢,有价无市的稀罕物。”
“扬戈可以喝吗。”宁闻禛道,“如今局势紧张,围剿不日便来,实在没有办法了……”
“所以!你们是想把他放倒?”封司幸跳了起来,她踱来踱去寻思半天,眉头拧成死结,最后回头郑重道,“这事不小,容我去求求吴师叔,兴许他能找到。”
“好。”
宁闻禛微微颔首,他抿了口茶,但心口似有巨石覆压,让人喘不上气。
他微微蹙眉,摩挲着杯口。
这真的是对他的保护吗?扬戈醒来后会恨我吗?
日光和煦,始终在他身后落下阴影,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封司幸的效率很快,没两天便传来了消息,随着琉璃酒壶一起来的,还有一枚小小的丹药——
“这是千里醉的解药,你先吃。”封司幸特别交代道,“千万千万要用的!你可别不小心沾上一滴,睡个大半个月!”
“知道了。”
宁闻禛拉长语调,接过便放入袖中,随即拎着酒壶往山上去了。转身时,他轻咳了两声,喉间痒意愈盛。
可能是风寒了。宁闻禛清清喉咙,并未在意。
封司幸目送他离去,抿了抿唇,脸上的忧虑更甚。她掂着脚东瞅西盼,身后出现了几个身影。
“别看了,我们就等着吧。”雷云霆走上前,他将巨斧往地上一砸,稳稳嵌在中央,又一只脚蹬着,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别喝了,看着就烦。”封司幸没好气道。
*
宁闻禛回到药舍时,沈扬戈正站在花圃前浇水,他一小瓢一小瓢扬过去,空气中都是湿润的水汽,清新无比。
“照着你这么甩,还没落地就干了。”
沈扬戈猛地回头,又惊又喜:“闻禛!那么早。”他开开心心地撇下小瓢,摇着尾巴就奔了过来,第一时间就往他背着的手看去:“让我瞧瞧,今日又带了什么好东西!”
“你没见过的。”宁闻禛拎着酒绳,逗狗般摇了摇,一小壶佳酿在空中晃晃荡荡,琉璃质地折射出绚烂的光。
“哇,真不错!”
沈扬戈欢欢喜喜地捻下,他打开壶嘴嗅了嗅,眉眼弯如新月:“是酒呢,真香。”话罢,又顺其自然地捉起他的手,往屋里领,一边走一边赞叹,“真好看,一看就是好东西!”
“是呀。”宁闻禛笑着附和。
不知为何,那个瞬间,他的嗓子又开始痒了。
抓心挠肺地——
想咳嗽。
回到屋里,沈扬戈蹦跶到木橱前,小雀一般,一手关门,一手拢来几只酒杯,白玉胚质,是雷云霆的珍藏宝贝。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们先用雷叔的宝贝尝尝好酒,到时候剩下的都送给他!”
宁闻禛想起封司幸说的,一杯就足以醉倒,见沈扬戈没有多问为何饮酒,倒也松了口气。他给两人斟满,递了过去,馥郁的酒香便弥漫开来。
像是骤然打翻了蜜罐,极致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仔细闻着,似乎有杏仁的味道。
方才的解药似乎也有杏仁味。
宁闻禛有瞬间的目眩,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不由暗暗感叹这酒的效力,他将杯子往前推了推:“尝尝。”
“好。”沈扬戈应了一声,一屁股坐下,嘴角一挎,又嫌两人坐得远了,自顾自挪着凳子挤了过来。
两人的膝盖抵在一起,沈扬戈弯下腰,两只手拖着下巴,抬头望着他。
于是,宁闻禛就这样撞进一双星星眼里,他心跳一乱,撇开视线:“你看我做什么。”
“好看,就想多看点。”沈扬戈笑吟吟的,他捻起了酒杯,又往隔壁一翘,“叮当”一声,两只酒杯发出脆响,宛如玉石间清冽的敲击。
“一起。”沈扬戈盯着他。
此时,若是再拒绝就太刻意了,宁闻禛想着那枚解药,倒也挂起笑意:“一起。”
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甜腻感在舌尖炸开,他仿佛品尝到了百花香味。春夏秋冬四时绽放的无数花卉,叫得上名的叫不出名的,都一股脑儿地塞进大锅,再加上一满盏的糖、一满盏的蜜,扔上腻到流油的绥叶果,熬出了这般的“毒物”。
对于不嗜甜的人而言,这绝对是致死量。宁闻禛眼前一黑又一黑,还撑着笑意,勉强挽尊道:“这味道,还行……”
沈扬戈咂咂嘴,似在回味:“甜的,是还行。”
哦,他忘了,这人本就好甜食。
宁闻禛压下头晕目眩的恶心感,想要起身收拾,却又被那人一把攥住手腕。
“怎么了。”
沈扬戈猛地把自己埋入他的怀里,头靠在肩头。
“有点晕。”他放缓了语气,黏黏糊糊的,似乎带着困意,可那双眸中却一片清明。
而宁闻禛顿了片刻,反应慢了半拍,他突然想起来——许是酒力上来了。
于是,他又端端正正坐下,怀里揽着一只软乎撒娇的大狗,一下一下顺毛,有些怜爱地哄着:“那就睡会儿吧,醒了我喊你。”
沈扬戈趴在他肩上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这个姿势,好像能把自己完完整整交到那人的手里,成为他眼里、怀里唯一的珍宝。
忽然间,他的视线被一处吸引了。
那是一点刺眼的红,在宁闻禛后颈衣襟处晕开,像是无意溅上的朱砂。
是一滴血。
滚烫的,灼目的红,就这样烙在他的眼底,烫得心口一哆嗦。沈扬戈愣愣地注视着它,又偏头靠着。
耳边传来温声的询问:“怎么?又累了?”
他感受到脑袋被轻轻抚摸,手指梳过发梢,又拍着他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样。
我才不是小孩。沈扬戈在心里偷偷反驳,可随即他又开心起来。
没有来由的,酸酸涩涩的开心。
也许只是单纯好哄罢了——他向来都很好哄,只要招招手,他就摇着尾巴颠颠来了。
“闻禛,你之前为什么要……”沈扬戈偏头看他,话却未尽。
“什么?”
沈扬戈微微凑前,唇虚虚掠过那人嘴边,是一个近似隔空的亲吻。他不动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鼻翼,目光认真:“这样。”
“因为……”宁闻禛陷入了那双眼睛的旋涡,恍惚间,封司幸的警告又在耳畔边响起——他魂魄不稳,不能动怒、动念、动欲、动情。
因为喜欢啊。
他在心底偷偷回答,却又弯起眉眼,轻轻扭头,错开了亲吻,将沈扬戈揽在自己肩头:“因为喂药。”
宁闻禛眼中是轻浅的笑意,找到了借口,“这段时间,你一直昏睡,药喂不进,就只能这样了。”
他始终记得封司幸交代的话,一切喜怒哀乐,都要克制在死水之下。
在这个瞬间,他读懂了曾经沈扬戈的克制,一次次地追赶,却在触碰的瞬间,缓缓收回手。
“啊?”沈扬戈愣了一下,心口一空,随即又弯眉笑了,“哦,这样啊……”
他小小地嗯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感受着怀中温热,空荡荡的心宛如抽干的水井,一点点地漫上水,再度被充盈。
被否决了一种感情,但还有其他的,属于他的东西。
也不算太遗憾。
接下来,沈扬戈要做一件非常非常勇敢的事情了。
他感受着那人手中的节奏越来越慢。
三、二、一……他默默倒数着,恰好在最后一刻,反客为主,用手环住那人软倒的身躯,又托住了后脑,小心往自己怀里带。
不对!
宁闻禛此时才察觉到了异样,他浑身发软,像是陷在棉花里,手脚轻飘飘的,丝毫着力不得。
“扬戈、扬戈——”他开始慌乱,喉间痒意愈盛,好像柳絮嫩芽要从血肉里钻出来,长成柳,长成竹,长成一丛丛一簇簇的树。
一切不安如潮水般涌来,他溺在其中,竭力扒住浮木。
“你做什么,你去哪儿?”宁闻禛强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那人衣襟。
他的眼眶红了,睫毛湿漉漉,像是清晨穿过晨雾的鹿,黑黝黝的眸子望过来,带着慈悲的神性。
沈扬戈感觉自己被看见了。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被架在火刑架上时,就被看见了。
你看,高坐云端的神,他踩着祥云,骑着白马来了!
沈扬戈陷在了那双眸里,泛着潋滟水色,他被诱惑了,将额头抵上去,气息相融,像是两只抵住额头,互相咕噜的小流浪猫。
“无论我去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对不对。”
不对。宁闻禛想要反驳——
走远了会丢的。
已经丢过一次了……
宁闻禛试图摇头,身体因抗拒酒力而微微痉挛,千日醉却发挥了作用,它缚住脚踝,任由如何挣扎,不容反抗地将他一点点拖入醉梦的泥沼。
他竭力睁大眼,泪水涌出,大颗大颗,混合着绝望和不甘,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哀求:“别……别走……”
沈扬戈别过眼,用手捂住了那双眸子,他感受着指间源源不断晕开的湿意,也红了眼眶。
许久的沉默后,一切平静下来,沈扬戈终于动作起来,他将人拥在怀里,抽抽鼻子,一点点地卷起那人的衣袖。
果不其然,上面是纵横的伤口,层层叠叠,新伤叠着旧痂——前些日子被燎开的伤口依旧红肿,看上去格外狰狞。
这就是他的至亲共同隐藏的秘密,是名为“守护”的功勋。
沈扬戈垂眸,他捧起手腕,一点点吻过伤口,最后终于难以忍受,用额头抵住,浑身颤抖起来,咸涩的眼泪一滴滴沁在袖上,顷刻便无痕迹。
他从不信神佛,如今却无比祈盼,乞求神迹立刻出现,能有大慈大悲的菩萨洒下甘露,让它们快点好。
包扎好伤口后,沈扬戈整理好情绪,咽下舌下解药,将宁闻禛小心地放在床上。
他坐在床前,虚虚抬起指尖,连带视线,从宁闻禛的眉间扫下,掠过鼻梁、唇……描摹着那人的眉眼轮廓,仿佛要将每一寸都刻进骨血之中。
哪怕轮回千百世,都不会忘!
他的目光比吻滚烫。
淡淡酒香弥漫,是千日醉,很甜,却也比他尝过的任何东西都苦。
看着那人安静的眉眼,他有瞬间的恍惚——这样的场景莫名熟悉,似乎以前发生过。
他也曾这样告别。
沉默的,无望的,像是一滩沸腾过又逐渐腐烂的死水。
可又不一样了。
那些关切的目光,藏于衣襟下的血,像是灰烬中忽明忽暗的余焰,倏忽碰上了干草枯柴,便让期待复燃起来,宛如饕餮般,愈演愈烈,势不可当。
那些困惑、阴影、极深的惶恐被通通烧尽,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在至亲至爱的目光中,天裂般的伤口缓慢愈合。
他不再是沈承安的影子,不再承载着谁的期许。
他是沈扬戈。
他再次沸腾起来。
*
房门推开,一股裹挟着灰烬气味的风扑面而来,吹得沈扬戈衣袂翻飞。
邳川的阵法暂撤,空气便不再是虚假的清新,而是带着焦灼、刺鼻的沉闷。天色呈现出不祥的昏黄,压得人喘不过气。
封司幸已经在院外等他了,听到门吱呀推开,她立马起身,手中捧着一个木盒。
檀木之中,红绸之上,正是真言净世转经轮。
此时它光彩黯淡,宛如个普普通通的鎏金摆件,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力量——数世轮回,生生不灭。
沈扬戈见过它,也成为了它的主人,可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这柄神器太过陌生。
他握住了冰凉的轮柄,没有一丝反应,封司幸眼底闪过失落,随即又被忧虑淹没:“你可以吗?”
如今转经轮封存,沈扬戈又是残魂之躯,拼拼凑凑才勉强苏醒,如今御剑都费劲,更别提要闯过鬼神不入的长阳漠了。
剑阁那些弟子至今未归,外人也不得入,如今形势较百年前更为凶险!
“要不然还是算了,我还回去吧!”封司幸想抢回转经轮,却被避开了。
沈扬戈掂了掂手感,将它随意楔入腰间,他提起拂雪,露出笑:“放心吧,没事的。”
雷云霆等人早已等了多时,或蹲或站,有人别过脸去;有人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有人拳头紧握,骨节隐隐泛白;见他出来,纷纷站直身子。
“扬戈。”他们眼巴巴地想要再劝,话却卡在嗓子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不是没有愿意以身试险的勇士,但无人能唤醒转经轮,甚至穿不过长阳漠第一层的罡风戾气。
只有沈扬戈了。
只剩他了。
沈扬戈自然也明白,他望向众人:“雷叔,我要走了,闻禛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要守着他,像守着我一样守着他。”
雷云霆张了张嘴,厚唇翕动,却始终出不了声,最终只沉重地点了下头。
“放心。”
得到保证的沈扬戈笑了笑,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往前几步,又突然停下。
“扬戈……”众人不知他想做什么。
沈扬戈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要是我成功了,他要来接我!”
“什么……”
“要是……”沈扬戈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声音低下去,“要是失败了……”
失败了,又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如同刀刃在他腹里翻江倒海,又从喉间破出,要将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烂肉。他猛地哽住,疼得不行,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却依旧倔强昂头,嘶声道。
“失败了,也要来找我!!”
他蓦地回头,眼神是那么决绝,近乎哀切——
“你们告诉闻禛,他要来找我!把我的骨头捡回来!像小时候那样来找我!不要别人,就要他!就要他!!”
一点滚烫的希冀宛如火星,呼哧一声,顷刻燎原,火光映红半边天。他目光灼灼,赤足站在火中。
连血带肉,化作飞灰。
这是秧歌最“自私”也最孩子气的一次。
他不是神,所以在经历了一次次放弃和被丢弃之后,潜意识里其实已经不想放手了。
大家别忘了,这个秧歌还是那个被保护得很好,天真的傻白甜秧歌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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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归红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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