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蛇毒后,每日几大碗地喝武将所熬的草药解毒,但仍觉得浑身乏力,头晕乎乎的,走不动路。
“不喝了,天天喝草药都喝饱了,我都胖了好多。”我着实是不想再喝那些又苦又粘稠的解药了。
“小鬼,你这是中毒所致的通身肿,你年纪轻轻,身子板可真虚呀,换作寻常人喝下我这独门秘制的解药,早就活蹦乱跳了。”武将又在一旁熬药。
许是觉得药效远不够,武将在石屋里捣鼓半天,又找出来好些东西一股脑加进去。
我躺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锅里加小石子,黄鼠干,蜚蠊,鸟屎,蜈蚣腿,发霉的猪笼草,碎骨渣。
心想,真不如死了痛快!
武将并未留意我的欲言又止,只是一味地熬药加药材,他皱着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突然灵光一闪,擤了一把鼻濞,甩到锅里。
“呜—呜—呜,你,你你你……”我嗓子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别大惊小怪的,这可是我从北境巫医那学来的偏方,是救命的药引。”武将一本正经地把药端过来。
我极为不争气地喝下了,生死之间,我还是想活着。
难道我真是个贱骨头?身子好的时候总觉得生不如死,总是想死了一了百了,时不时就盼天上下个雷把我劈死,或是山里来个野兽给我吃了。
可真走在鬼门关,我反而拼死也要爬回人间,如此令人作呕的药我一口就闷下了,只因他说这药能救我命。
活也活不好,死也不想死,我心如刀割,躺在棕榈叶上哭了。
武将见此,宽慰我:“赶紧养好了身子,你的苦日子快到头了。等你能下地了,我就带你下山,你可以出家当个尼姑,过着天天念经拜佛的好日子,美得很。”
我皱着眉,一脸不解,祖母一直希望我下山嫁人,为何武将要带我出家。
“你还小,不懂出家的妙处啊。读书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读成了城府深趋炎附势的伪君子。从军有什么好?命如草芥,除了杀杀杀就是死死死!”
“种地有什么好?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种几亩粮食,还不够交皇粮的。当商贾有什么好?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最后钱全进了官老爷兜里。”
“至于嫁人,那更是下下下策,若说读书是害人,从军是杀人,商贾是骗人,那嫁人就是吃人,且被吃的大都是女子,连骨头都不吐,三从四德不过是说得文雅点罢了。”
武将越说越尽兴:“依我看,还是出家好,在佛门过清净日子好,管它什么改朝换代,管它什么浴血沙场,生死恩仇,都去它娘的,咱只管南无阿弥陀佛,该吃就吃,该拉就拉。”
我狠狠地点头,从未想过人生居然能有这般天地,心中向往不已。
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武将搓一把柴火灰便出门了,我知道他是出去借雨沐浴了。山里人大多以草木灰和雨水为沐,只有那些比较讲究的老骨头才会不厌其烦地熬香草沐浴。
没多久,武将便回来了,我大吃一惊。
他走之前明明是长发长须,满头青丝。一场大雨,再看却是雪满白头。
他的白发远比祖父的还要多,原来他之前“黑发”只是脏发。
他明明比祖父更魁梧,能捕食猛兽,会熬盐巴,也会熬草药救人,他知晓如此之多的山林生存之道,他也不像祖父那般余生都活在悔恨之中,可他怎么比祖父还要苍老?
想来他这些年过得也不易。
武将似乎是只洗了头,便急匆匆回到石屋,拿上绳子背着弓箭便出去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我心里怕得紧。
过了很久,武将绑了一个男子回到了石屋。
这男子好生奇怪,脸是那么白净,发髻梳得是那样好,鬓若刀裁,衣裳穿得严严实实,鞋子也是布做的,就是人太胖了,看着怪吓人的。
“大人,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您可怜可怜我一家老小,放我一条生路吧!”男子在地上哀嚎,脸色惨白。
武将一边生火,一边问他:“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山下来的,说,到野人山来作甚?”
男子哆哆嗦嗦地道出上山目的,原来他本是漕帮的一个小帮工,只是这几年河道淤塞,生意不好。后听说朝廷重金悬赏捉拿前朝余孽,便和香堂里的兄弟们一起上山碰碰运气。
可谁曾想,这野人山真不是人呆的地,山大林密,千里绝地,瘴疠横行。
所幸兄弟们是漕运出身,运了十多年漕粮,这次进山前带的粮食和白肉够多,不然早就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但不知怎么了被山里人觉察到了行踪,有一老翁将他们引到了瘴气林子里,很快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之后那老翁带人将他们身上粮食都取走了,还把他们所带的兵器和毒药也一并收走了。
我心里砰砰直跳,瘴气林,那不就在我家附近,难道他们遇到的老翁是我祖父?
武将不信:“都这地步了,没把你们赶尽杀绝?”
“没啊,话虽如此,没取我们性命,可瘴气林凶险无比,进去就等于送死,除了我,兄弟们倒下便再没醒来,两个时辰便被蚂蝗和虫蚁吃得干干净净,肉身变白骨。”
这话我信,瘴气林里的蚂蝗最喜吃活人,莽林里的驱虫最喜食死尸,所以从小到大,祖母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离这两地方远远的。
与此同时,我也确信了他遇到的老翁就是我祖父,整个野人山,只有祖父是个怂人,一辈子都不敢杀人。
“你也算是有过人本事。能从瘴气林里活着跑出来。”武将不咸不淡地说着,将大刀的刀尖放入火上烤。
男子苦笑,他说自己曾是船上水性最好的舵工,尤其善闭气,因此逃过瘴气林一劫。
可逃得了瘴气林,却逃不了蚂蝗毒虫,毒蛇蜈蚣,更逃不出这遮天密林,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多日都不曾找到下山之路。
“野人山真是我等外人的埋骨地,邪乎得很,就连这溪水,只饮几口便昏倒在地,还是今这场大雨把我浇醒,也不知究竟睡了多少日。”男子悔恨无比。
我想起祖母曾多次告诫我,山里的生水万不可直饮,不认识的野果子亦不可摘,没见过的藤蔓切不可摸,山里最毒的不是毒蛇虫蚁,而是水木。
武将又拿了一把剑,将男子的衣服全都割成一条条的碎布,一部分丢在地上,一部分塞在男子嘴里,男子哽噎难鸣 。
我挺心疼的,这可是布,一看就比棕榈叶软和,你不要给我啊,我拿回去让娘给我裁剪几下,我穿。
真是糟蹋东西!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碎布,盘算着长条的可做成手巾,粗的方的可以做鞋面,编在草鞋里。
小的碎布可以做补丁,母亲的衣裳好几处都浆洗得破了。
男子不停地闷吼,我抬头一看,他额上青筋暴起,身子拼了命地抖。
他的胳膊上,肚子上,两腿上……,都被武将削去了好几块碗口大的肉,一时间血流不止。
武将拿起刀尖早已被烧红的大刀,对准男子身上被割之处烙了上去,呲—呲—呲的几声,血居然止住了。
一股烧头发的味飘过来,我后知后觉,想必血虽止住了,但创裂处也熟了七八成。
男子痛晕了过去,身上的汗水顺着血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武将跑到屋外,采了点雨水和野菜,将那几片割下来的白肉洗干净,便放在火上烤。
他动作很娴熟,边烤边撒上盐巴。
这也是我今生第一次见到盐巴,祖母说,天上的雪像盐,以前有位世家女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没见过雪,祖母就牵着我的手到山涧旁,那里的蚊漫天飞舞,遮天蔽日。
祖母让我闭目存思,将天上的黑蚊皆想成白霜之色,那便是雪景。
我直起鸡皮疙瘩,实在想不出来,但我隐隐约约明白了盐和雪都是和霜很像的一类东西。
祖母当时笑道,以后入冬了带你爬到山顶上去看雪,京城年年都有大雪,你莫要忘了故土。
若说飞蚊似雪,那我一点也不想看什么苍茫雪景,我念念不忘的是祖母牵着我的手一起在山林漫步的日子。
那时祖母的眼睛尚看得见,我很矮,走得慢慢吞吞,她会弯腰牵着我,也走得很慢,沿途时不时捡几个果子喂我吃,教我识我山间草木。晴光照山林,谷风过无痕,这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一股肉香味打断了我的出神,看来武将已将肉烤好了,他又用剑将肉叉出来,包裹在野菜叶子里,一口塞进嘴里。
我也分到了几块,慢慢拿起来吃,这味道甚怪,前所未见,却也极香,一时分不清是肉香还是盐香。
武将见我都吃下了,点点头:“这才是将门之后,不孬。”
余光中我瞥见武将在抹眼泪,明明绑人的是他,吃肉的也是他,为什么他反而不高兴?
“莫要心软,他们不死,日后死的就是我们。”从小见惯了林子里弱肉强食,我很早就明白人和猛兽最后都一样,要么死,要么被吃。
武将摇摇头,苦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今日方知,我们在外人眼里竟只是一群前朝余孽。”
他开始悠悠唱道:“回不去喽!从前—的——日子——,一天天呦,再也——回——不去喽!”
我感到心烦意乱,武将身上那股浓浓的精忠报国的“味儿”和祖父祖母一模一样。
山里的老人都有这股味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打断了他:“将军,再切几块烤烤可否?”
武将没理我,他早就神游物外,起舞而歌哭:“生民膏血,千军之命,诸臣无用,抔土寥寥,往事空谈……”
歌未竟,他便哭倒在棕榈叶上,与之呼应的只有山间雷雨声。
那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这世道,吃人才能活命;
其二,山里的老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病,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
在野外不要喝生水,水一定要煮开了再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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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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