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吃了几天肉,我的身子渐渐好了,人也不肿了。
好了之后,我便给武将摘果子,编草鞋,收拾屋子,刷碗洗锅,日日殷勤得很,他也欣然传授我硝土熬盐之法。
熬硝土及其危险,武将说此法是他当年在边关随军熬制火药所学,硝石易爆,故必须慎之又慎,只准我站在五步之外观望,不许我乱动分毫。
虽是五步之外,可土硝熬制,尘埃十丈,很快我也满面尘灰。其气所及,一呼一吸间,便头痛、肺胀,双目也有刺激灼伤之感。
真不愧是传闻中有开山之力的硝石,只是抔土,还未成硝便有如此威力。
武将似是习以为常,不准我乱动,生怕我毛手毛脚碰倒什么,他自己倒是悠哉悠哉引喉而歌:
“朝中无人莫作官,兜里无银莫进城,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
他唱得很粗狂,很难听,偏我还得竖着耳朵仔细听他的杜鹃啼血猿哀鸣,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来一句:
“柴不够了,再捡点柴火来,要干的不要湿的。”
“水不够了,再添点水进来。”
…………
忙了整整一天,终于把盐熬好了,我和武将两人都成了土人,他的满头白发又变成了“青丝”。
我冲上去看,大惊:“啊,怎么就这么一点儿?”
好几石硝土,挑了一天一夜,又熬了整整一日,到头来,才出这么一撮盐巴?
武将不解:“这还不够?这都够我吃三年的。”
把盐小心包起来后,他边洗脸边说:“隔个一俩月,在菜团子里撒上一小撮盐巴,滋味得很,老话说得没错,走遍天下娘好,吃遍天下盐好。”
他把那包盐送给了我,不过再三叮嘱我不要多食。
“你的意思是让我好几年才能吃完这一把盐?”我问道。
武将点点头,“硝盐有毒,不可贪味而多食。”
硝盐有毒?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看他的神情,我心知他所说的绝非假话。
“有毒为何你还吃?”
“有味啊!山里人早都活够了,谁怕死?”
“有多毒?”
“以前军中有过令‘刮土煎盐,虽有咸味,但食之破人肠胃,是硝盐,亦是毒盐,不可私贩,误人性命’。”
我还是不能接受,反复追问:“明知有毒,为何军中还要熬盐?”
武将叹道:“军中十年没发粮饷,大家穷得有啥吃啥,命都快没了,兄弟们谁还管有毒没毒。”
“你不晓得,饿极了是啥感觉,那时候为吃饱肚子,俺们每天喝十碗水,喝到吐,但还是饿,将士们就熬了盐,吃点盐,每日就能多喝三碗水,硬生生喝水把肚子给喝饱了。”
“不过当年熬盐也是为了熬出盐水,边关少药,箭伤化脓得用盐水洗。”
这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硝盐却有毒,那么祖母的眼疾便无药可医,以祖母的心性,大概过些时日便会偷偷自我了断,不拖累家人。
刹时间万千悲苦梗塞在喉,又悲又怨,我哭着问道:
“将军,你们忠君爱国,然,君可曾优待过你们?国又曾爱过我等子民吗?”
这句话,在我心中憋了很多年,想问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想问野人山上所有迂腐至极的老骨头们,也想替九泉之下的兄长问一句,可我太懦弱了,谁也不敢问,怕挨揍,也怕伤了他们的心。
武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勃然大怒,将那把盐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再说一个字,老老实实地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盐搓起来,用棕榈叶包住。
摔碎了一块骨碗后,他突然冲着我大喝:“滚啊,去你娘的!俺这辈子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说三道四!”
我逃命似的离开了蛇谷,但这次我再也不敢横穿莽林了,我带着硝盐绕行到南山。
在南山时天已经大亮,我遇到了父亲,他似乎一直在赵二婆的草屋里等着我,似乎又不是。
“跪下。”他淡淡丢了一句。
我应声跪在地上,不明所以。
他责备我偷跑出去,也不知会家里一声,害得家里人忧心多日。
我想辩解几句,可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是啊,能说什么呢?说我差点被毒蛇咬死?说我一心求得的盐有毒?
父亲见我什么都不说,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我也不敢站起来,父亲一向是最严厉的,平日里一点小错都免不了他一顿打骂责罚,更别提如今之大祸。
一直跪到天黑,山里的风很冷,吹得我瑟瑟发抖,我依旧跪在草屋里,等着家里人来接我。
是的,我知道就算我离家出走十天半月,家里人也不会不管我,顶多就是受点责罚。
兄长已故,难道李家还想再埋一个孩子到竹林吗?
果不其然,祖父很快就赶了过来,我跪久了腿软站不起来,还好祖父拿着扁担过来了。
一头绑着柴火,一头绑着我,祖父把我挑回来了。
回到家后,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好孩子,可想死娘了。”
另一边,祖母已经熬好了菜糊糊给我吃,还放了好多蕈菇,鲜极了。
我跑了那么多天,祖母和母亲居然没责罚我?也没骂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我赶紧装睡,生怕她们回过味来骂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离家之事,父亲和祖父先是合力瞒住了母亲。
他们骗母亲说近日山上来了好多赏金猎人抓前朝遗老,山里人都把孩子送到南山暂避风头,还美其名曰:
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要杀要剐随他们便,可孩子千万都要保住。
谎话编得天衣无缝,母亲信以为真,便与祖父和父亲一同商议,此事务必要瞒住祖母,免得她老人家担惊受怕。
于是三人一合计,到祖母跟前又是另一番说辞:
“娘,华林一个人住觉得怪无趣的,这不前几天岫儿去送粮食,就把岫儿留下住几天,姐俩一起说说体己话,解解闷。”
祖母叹道:“可不,华林这丫头一个人住那么荒的南山,劝她搬来也迟迟不肯。这回知道住着孤单了,也不来野人山看看我?”
“娘,瞧您说的,咱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山洞里,还有爹和相公,衣不蔽体的,华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方便来?”
婆媳俩又是好一番感慨,母亲硬是把我的事严严实实地瞒住了。
瞧咱这家子,有了事不想着同心解决,反而遮遮掩掩,你瞒我,我瞒他,稀里糊涂地继续过下去,难道这就是世代簪笏,累世儒臣的家风?
难道当年他们做官时也这样?难怪到最后国亡了!
离家多日,忽发觉家里的饭分外好吃,菜不是菜味,水也不是水味,一切都仿佛脱胎换骨般变了味道。
“娘,今的野菜粥也忒香了,好好喝,我还要多喝几碗。”
母亲笑道:“傻岫儿,这回的野菜放盐了,你口福不浅,回来的正好!”
我摸了摸怀里的棕榈叶包,不解:“咱家哪来的盐?”
“你爹去南山找你时碰到了一名会硝土熬盐的武将,他给的。”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真高兴,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我想不通了,武将熬的硝盐我吃过,那味道跟这没法比,硝盐多了几分土味,喇嗓子味,血味,苦味……
祖母也是不解:“自赤水一役后,大楚武将除了鬼门峰那支,其余皆视文臣为毒药猛兽,恨不得啖我们的肉,饮我们的血,岂肯以盐相馈?”
母亲解释道:“娘,这都多少年了,什么国仇家恨,生死恩仇,如今黄土都快埋脖子里了,还有啥看不开的?”
啥?都看开了?你们要是能看开,不早就下山去了?何苦在山里熬着活受罪。
再看看父亲,他坐在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真是祖父的好儿子,装聋作哑的本事深得真传。
祖母继续追问:“可我还是觉得那些事永远都过不去。三万将士,确实是因我们而死。”
母亲觉得有些道理,把目光转向父亲,问道:“那武将可是会吃人的,他真没难为你?”
父亲又盛了一碗递给我,边说:“这些年他想通了,当年文臣们确实没骗他们,日后我楚人复邦的一线生机不在于兵马良将,金银珠宝,而在于那一船的经史典籍,圣贤之书,累世绝学。”
祖母点点头,随后又补了一句:“能想明白就好,赤水一役是我们对不起他们,日后咱家打到什么好猎物也送他们一份。”
父亲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三万将士的命,就为了保全一船书?
如此分不清轻重,难怪山里的武将都恨咱,难怪到最后国亡了!
“爹,万一,我是说万一,当年会不会是咱错了,毕竟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啊!”我鼓起勇气问一嘴。
“你还小,不懂江山社稷,大局为重。”父亲淡淡丢了一句。
得,得,得,你们懂,你们都没错,你是我爹,你说啥都对!我低着头,不停地翻白眼。
我赶紧吃完了,跑到灶台上自己给自己盛一碗。
灶内还剩点柴火缓缓烧着,忽明忽暗,是故锅还是热着,旁边土罐里放了满满一坛“硝盐”。
不对,这不是硝盐,硝盐既没这般白也没这般细。
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捏了一小撮盐放到柴火堆里,等待许久,并未发现有何异响。
又取出怀里的棕榈叶,在火堆里洒上一些从武将那带来的硝盐,果然,灶里立刻传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这才对啊!武将说过,硝盐投入火中必有异响,只有砂盐不会,硝盐有毒,而砂盐无毒,可砂盐是取自千里之外的海上,野人山里怎么会有这玩意?
算了算了,天要下雨,人要吃盐,管它怎么来的?能吃到盐不就成了,反正爹也不会害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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