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江河逆流,瀑布倒悬,星斗奔腾湖海间。往前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往后江天茫茫,亦不见出路。
楚云渺手持剑身通体漆黑的玄铁惊鸿剑,正与李穆白背对彼此。幸而有御水诀傍身,二人得以站立于水面之上。只是四周瀑流分散成无数旋涡,涡中正不断爬出足有一人大的水兽,密密麻麻,几乎铺满涡流。
一剑劈下,无数水兽尸身顺着涡流卷入沉水中,又随之有无数新生的水兽爬出。
一手擦去额间冷汗,李穆白再次试着催动传讯符。惊鸿剑风劈落朝她飞扑而近的水兽,楚云渺问道:“还是没反应吗?”
李穆白道:“应当是有界壁相隔,师叔收不到。”
他与楚云渺进入秘境中时便各自散在逆流的水中,二人的传讯符尚能联系上,便汇合一起行动。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路上只遇见了一个凌空御剑的其他宗门弟子,尚不待他们有所动作,那些游于空中的赤红鱼怪就一拥而上,将那弟子活活分而食之,只剩一件破破烂烂、甚至看不出宗门的衣袍零落飘在涡流中。
李穆白心下骇然,楚云渺也不忍再看。二人不得不踏水而行,向水流的源头而去,越是深入,水兽越多,直到这断崖处,已走了将近三日。
水兽并非罕见的妖兽,人间山洪水患,若非天灾,便多是水兽作祟。这些低等妖兽与妖域中天生地养的妖物不同,难生神智,只会顺其本能而为,于修真者而言不是什么棘手的妖物,多是交由附近宗门处理。
望着断崖那自下而上倒悬的瀑布,李穆白喝道:“师妹!”
楚云渺手握惊鸿剑,掀起惊涛骇浪,飓风拍向汹涌的兽潮。
李穆白继续道:“这些水兽杀不完,耗在此处唯有死路一条。水流的源头便在断崖下,不如我先下去一探——”
楚云渺亦不纠结,向他颔首:“我拦住这些水兽鱼怪!师兄,万事小心!”
行吟嗡鸣,长剑清啸出鞘,自然应召悬停于崖瀑之上。李穆白纵身一跃,踩上剑刃,银光顺着倒悬的瀑布飒踏而去,白袍渐渐消失在断崖后。
霎时闲游于空中的鱼群汇如一条红河,滔滔向断崖涌去!
楚云渺微微闭目,决然将手中那把惊鸿剑插入身前,运浑身经脉灵力于掌心。
湍急的水流自她掌中剑下分裂成两道,只听得遥遥天际传来雷鸣炸响声,“轰隆”一声后,惊涛骇浪一般掀起数十丈水瀑,席卷着水兽与红鱼。
雷声愈演愈响,楚云渺面上七窍竟缓缓渗出血来,她拔出身前黑剑,一剑朝数十丈水瀑斩去,白光竟真切断了汹涌红河与仿佛无穷无尽的水兽!
轰!
数以百计千计的寒雷劈下,竟是在几招之间以天为眼、以剑为凭,构成了巨大的、足以覆盖断崖之上所有兽群的剑阵!
悬瀑深不见底,若非脚下得以踩着行吟剑,李穆白几乎要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四周的光亮逐渐黯淡,脚下依旧望不到尽头。黑暗几近将他笼罩,头顶荒谬的日月同空皆尽消失不见,除却水流声依旧倾泻耳侧,李穆白险些要记不清自己究竟御剑飞了多久,连时间的流逝都随着视线中的满目漆黑而变得不可估摸。
他停下了继续御剑向下探去的动作,转身面向水流声传来的方向。
宿少岚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李穆白跟在他身边,多年来耳濡目染,再不精擅此道的人,也该是学会一二皮毛了。
他这不是中了幻术,就是闯入了幻境。
宿少岚继任掌门之前,最喜欢拿幻术捉弄旁人,换成人间,该算他个一等一的纨绔。李穆白那时年纪太小,虽被他收为徒弟,但打心眼里总嫌弃这个不着调的师父,整日不给他好脸色看。
宿少岚虽则师父当的太失败,小李穆白那副臭着脸的表情尤为逗他开心,他摸着小孩的头发给他梳头,李穆白一个走神,再看镜子,就看见自己头上两股大麻花辫,还簪着两支不知从何处薅来的桃花。
李穆白气急,连日在宿少岚那里受气,气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鼻涕不是鼻涕,眼泪不是眼泪的,愣是把宿少岚笑了一半的哈哈大笑给憋回去了。
宿少岚一摘那支桃花,只见镜中孩童稚嫩的面容上是规整扎好的头发,哪里还是什么大麻花。李穆白没见过这样的“戏法”,当即愣住了,宿少岚便轻轻拭过他眼下泪痕,对着指尖轻轻吹了口气,那滴眼泪便成了一朵在指尖绽放的春桃。
“真不经逗,”他将这朵花别在小孩耳后,见李穆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指看,戏谑道,“快喊我声师父,师父教你这幻术,日后待你长大了,下山拿去哄心上人开心玩,怎么样?”
李穆白没喊师父,依旧憋着气问他:“这是怎么做到的?”
“先喊师父。”
“我要去告诉师祖你欺负我。”
“……啧,你这小孩,师父不认,师祖倒认得挺快。”宿少岚又笑了,掌心躺着一把梳子,眯着眼问他,“你说说这是什么?”
“梳子。”
他眨了下眼,躺在宿少岚手心的哪里是什么梳子,赫然是一朵桃花!再一眨眼,桃花又成了一柄木剑。
宿少岚道:“你来摸摸。”
好厉害的戏法。李穆白心里嘀咕,抬手去摸,摸到的却仍是梳子,他拧着眉,正等着宿少岚解释。
“幻术幻术,幻为虚相,术乃法理。寻常幻术,不过欺人耳目,乱人心神。然幻术修习至巅峰者,可引天地灵气为凭,化心中所想为实。一念花开,一念剑成,虚实界限,只在一心而已。你摸起来是梳子,那是因你亲眼看着它从梳子变作他物,倘若我告诉你,这本就是一朵桃花呢?”
李穆白又摸了一下,竟从眼前的木剑中摸到春桃娇嫩的花瓣。
“你认为它是梳子,它便是梳子;你若将它当做桃花,那它便是桃花。真作假时假亦真,它是什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它是什么。这便是幻术。”
小孩看着宿少岚噙着三分笑的松散模样,很是看不惯,他撇撇嘴:“什么叽里咕噜的,听不懂。那我当你不是师父,你就真的不是师父了?真的不就是真的吗,怎么还能变成假的?”
李穆白回过神,眼前依旧被黑暗覆盖,目不能视物。自他从崖壁跃下起,不知已御剑向下行过多久,而耳畔这水流声却从未变过。不急、不湍,仿若永远流不尽,亘古如此,永恒不变。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
进入秘境前,恐秘境中多生变故,叶长溪事先预留了他与楚云渺二人天衍剑意,只是以元婴期修为驱动这属于洞虚境的剑意会伤及经脉,只能用作保命。但此刻,他已顾不得那许多。
浑身经脉仿若一寸寸燃烧起来,烧得他七窍缓缓渗出血来,剧痛令他额角满是冷汗,持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用力到泛白。天地间的磅礴灵气仿若受到召引,汇于行吟剑尖。
轰隆!
一声轰鸣,炸响四野,水流声隐于其后,煌煌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划破天际,轰然将黑暗驱散,直向那自下而上的倒悬瀑布而去。
剑光过处,竟横断水流,割开瀑布!
原来他不过向下行过数百尺,抬眸尚能见到崖壁上那滔天剑阵中的虹光。
飞瀑倾泻之间,瀑布横断,露出其后被水流掩盖的湿滑崖壁,崖壁上赫然是一道散发着微光的、扭曲了空间的界壁缝隙。
一朵摇曳生姿的红花自缝隙中探出。
崖壁上红花正灼灼盛开,红得妖异,又无端令人觉得“纯粹”。那花瓣并非寻常花叶,更像一种由无数有生命的、细如发丝的血色光线缠绵编织而成,丝丝缕缕。
目光触及它的瞬间,李穆白仿佛再移不开眼了。
一时他的眼中好似再没了其他物什。
唯有这朵红花摄魂夺魄。
周遭的一切,瀑布的轰鸣声、水兽的嘶吼声、甚至师妹的挥剑声,都迅速淡去,变得遥远。
好似他不在秘境中,崖壁上生长的也并非什么红花。眸中,崖壁成了鹧鸪峰上那片熟悉的桃林,眼前秾丽娇艳的桃花层层叠叠绽开,幻化成一张他朝思暮想、却始终隔着一树桃枝看不真切的容颜。
他迷茫地、恍惚地,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道幻影伸出了手——
花迟一行人落在界壁缝隙前,正打量着那朵花,界壁后空间扭曲,看不真切。姜青的目光立刻被那朵红花吸引住了,他眼神发直,不自觉地向前挪了半步,眼眶中蕴满热泪。
叶长溪仔细看了一眼红花,便移开视线,重新落在花迟身上,动作竟显露出几分匆忙。银白衣袍下,他不免收紧了手。
察觉红花周围隐约波动的气息,花迟越打量那朵花,越想凑过去抱住叶长溪亲。花迟心底默念了遍清心咒,发觉姜青一连朝着那朵花走了好几步,急忙道:“不可妄动!”
一贯恩公长恩公短的姜青却对花迟的声音视若无睹,朝那朵红花痴迷地伸出手,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朵红花,竟是要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砰——”
就在姜青伸手触及那红花的前一瞬,花迟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劈在他后颈,姜青顿时软软倒在花迟怀里。
花迟扶住昏迷的姜青,瞥了眼正盯着红花发呆的秦牧,再一一扫过宋清霁和另外三名太白宗、昆仑宗弟子,他们虽不似姜青这般彻底迷失,目光却也似是看痴了,呆呆傻傻的,只盯着那朵花瞧。
竟然只有叶长溪与他幸免。
花迟眸光清明,正灼灼映着此花,一瞬间再清晰不过了。先前那些诱人似疯似狂的痴迷之举,皆因眼前红花而起。树根吸食诸多人之血肉,以致怨气经久弥漫此地而不散,竟才养出这么一朵花。
他不知晓这红花的名字,更不知晓其效用为何、天材榜上居第几,只是本能地意识到——
此非凡物,亦不可留于世。
花迟朝那朵花伸出手。
“……迟道友且慢!”秦牧像是神智回笼,猛地出声喝止。他一个箭步上前,神色凝重,“此物妖异非常,气息与修士心神相连,若强行摘取,恐非但不能破局,反而会令神识受损!还需徐徐图之……”
这朵花……不能让给旁人。尤其是这来历不明的迟山!
他目光中的打量与急剧滋长的贪恋已不加掩饰,逡巡在花迟和叶长溪身上,这二人方才为渡去那些怨魂,布下如此巨阵,耗费巨大心力与灵力,此刻实力定然大不如前。
他的唇角难以抑制地轻轻一提,竟是个讥讽与势在必得的轻笑。
剑是伤人利器,剑修最易误入杀道,他活了百年,从未见过哪个宗门、哪个剑修用剑来渡人魂的,简直引人发笑。这二人原先瞧着实力与他不相上下,又关系亲密,多有勾连,加之此前并无利益冲突,他才一再忍让。可这蠢货竟然想毁掉这花?简直是暴殄天物。
下一刹那,他已拔剑出鞘,长剑冷冷,剑锋映着寒光,倏然朝花迟身前拦去,意图阻止他触碰红花,更暗含逼迫之意。
咣——
秦牧握着剑的手不住地发抖,虎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战栗地去看与自家灵剑白刃相交的那柄平平无奇的木剑,心中满是惊疑与骇然。
为何?为何?!
为何一柄木剑竟有如此威力?为何他的灵力耗损之后依旧深不可测?!
这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木剑,竟令他感到一股自神魂深处发出的震颤与恐惧?对方——不过是个在北冥宗中籍籍无名的弟子!方才的法阵当已消耗此二人大量灵力,为何还是……
额前冷汗滴落,秦牧强自镇定,叫道:“那花不能摘!奚道友误会,我、我并非想伤迟道友性命!”
咣当——
木剑上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秦牧只觉掌心一麻,整只手都失去了知觉!长剑自手中脱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斜斜插入不远处的泥土之中,剑身犹自嗡鸣不已。
叶长溪淬冰一样的眸子淡淡瞥过他,那目光中并非怒意,仿佛对他的一举一动皆有所料。眼中有他,却又好像没有他,冷淡地仿佛拂去了一粒微尘而已。
双膝不受控地发着抖,莫大的屈辱涌上秦牧心头,他的脸上阵青阵白,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面上强硬地挤出一丝笑意,解释道:“这花……当是南柯花。”
……他竟完全摸不清迟山这姘头的底细,北冥宗何时出了这样个实力强劲的元婴弟子?他竟毫无所知,完全不是对手。
手指停在花茎前,花迟耳尖微微一动。他收回手,回身看向狼狈跌倒在地的秦牧,轻声喃喃:“南柯……”
古有神木,其名南柯,朱雀甚喜,素爱栖之。神木千年生根,千年长叶,千年方开得一花。其花形如红线交织,故又称“红线花”。据说食之可返老还童,起死人而肉白骨,倒转三千岁春秋,便如朱雀淬火重生。
先圣去后,几大神兽随之销声匿迹,神木南柯亦随朱雀的消失而不见于世。比起相信眼前这朵花真得能起死回生,倒不如相信那只是一个在数千年中变了样的传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这章稍稍有些卡,重写了好几次,比预计的晚了好几天T T老实认错,争取赶快把这个副本写完让师徒俩美美谈上!!
【现在是这个状态。有点奇妙地错频了。
师父:已婚,且洞房过了。
小迟:?啊?和我吗?什么时候??[指着自己.jpg]?
师父:……………………看来还得再结一次。】
到这章应该很明显了,副CP是隔壁峰师徒,是的就是宿少岚和李穆白,正文应该不会涉及太多,会额外有个番外。
楚师姐:什么意思,你们每个峰都在搞师徒恋是吗?
小迟:……话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也不是有意……
师父:对。
李穆白:[化了][化了][无奈][无奈]我还没搞上呢
宿少岚:(失联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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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南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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