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识归在原地等了半天,云海尘就是不将口供交给自己,而且这位云大人看上去,眼底好似蒙了一层雾,里面有痛苦和挣扎,就是没有所求之事终于等来了结果、可以施展襟抱的喜悦。
他不由得又开口催了一遍:“云大人,供词?”
云海尘强自镇定下来,对燕识归道:“燕统领,借一步说话。”
燕识归便跟他来到了偏室,房间内只有他和云海尘二人,云海尘关好门,二话不说先对燕识归躬身行了个大礼,燕识归愕然之余赶紧伸手将人扶住:“诶使不得!云大人这是做什么!”
云海尘言简意赅的说:“燕统领,微臣可以将口供给你,但还请燕统领回京之后,不要立即将口供交予李阁老。此案……此案事涉李阁老,由他审理并不合规制。”
燕识归有些惊讶:“事涉李阁老?”
“对,”云海尘解释:“并非李阁老曾参与此案,而是案中嫌犯与李阁老有亲缘关系,不过此事还待详查,因此还请燕统领能帮微臣这个忙,此举并不违反轨度,待回京后,微臣自会向陛下解释。”
燕识归知道云海尘的为人,这位“云铁面”一向公正无私,他既然能开口提出这等请求,想来此案另有内情,举手之劳的小事而已,燕识归顺道就帮了,便开口答应:“好,但云大人和曲少卿可不要耽误了回京的行程。”
燕识归为人正直,他既然答应了自己就不会出尔反尔,因此云海尘松了一口气,算是为此事拨开了一条转圜的路。
“好,微臣明白。”云海尘当前的心思乱的很,他理了理思绪,继而走出去。
方才金照古宁死也不愿签字画押,此刻听这案子要交由李乘舟去审了,更是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云海尘他们想要强制金照古去画押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燕识归在这儿,若是让他瞧见自己用此等手段逼迫嫌犯画押,尽管对方不知案子的来龙去脉,也会心中生疑。
因此云海尘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抽过了归庭客手中的供词,转身交给了燕识归。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背后有一道目光紧紧的盯着自己,不用看也知道是箫人玉。云海尘心中很焦躁,他怕箫人玉乱想,又怕箫人玉方才的眼神,是真的要与自己决裂。
得赶紧找机会同他解释才行。
今日这案子没审完便这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金照古、金咏锐、寒十江按律被关入牢中,围观的百姓逐渐散去,时酿春和褚横霜她们也要离开衙门,只不过临行前,几人看向云海尘的眼神里,都或多或少带着一种被欺骗的嘲弄,仿佛在说:云大人,枉我等那么信任你。
云海尘没时间跟她们多解释,只是快步走到箫人玉身前,低声道:“你先回月听窗安心等我,什么也别多想,好么?等这边的事安顿好了我就去找你。”
箫人玉抬眼,冷漠的看着他,少倾后,忽而绽开一个豁出去的、近乎于求死般的笑意,轻飘飘的说:“好,草民静候云大人。”
他这眼神看的云海尘心中刺痛一瞬,云海尘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刚想去拽箫人玉的手,却见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对自己行了个礼,随后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转身就走了。
云海尘的手还僵在原处,他连箫人玉的衣角都没碰到,但对方衣袖间留下的香气却钻入了自己鼻尖,先前这香有多好闻,此时云海尘闻起来就觉得有多苦。
丝丝缕缕的香气,仿佛变成了一根根锋利的细绳,顺着他的鼻腔、喉舌藏进了五脏六腑,然后缠在了心脏上,云海尘觉得他现在每呼吸一下,那些细绳都要割入心脏,活生生将自己勒出血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衙门里的人就散的干干净净了,燕识归一个御前侍卫统领远道而来,云海尘不能将人晾在这儿,更何况他还有些事情要问对方,便领着燕识归去稍作歇息。
另外一边,归庭客问曲**:“现在怎么办?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案子都快要审完了,结果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了?”
曲**已经冷静下来了:“不会,此案没那么容易交由别人去审,老师他……他如果真的是金照古的生父,按制应当避嫌,是不能亲审的。”
“可方才金咏锐和金照古的供词都交给燕统领了!”归庭客急的不行:“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别着急,事关箫人玉,云海尘比你我二人更想让凶手伏诛,他方才单独与燕统领聊了几句,燕统领肯定是答应了云海尘什么,他才肯将口供交出去,否则他不会这么草率,而且金照古和金咏锐并未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就算交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再写一份就是了,不会影响此案最后的结果。”
“寒十江那边呢?”归庭客问:“你审的怎么样了?”
说到这儿曲**就暗自叹恨:“他都招了,供词也写下来了。”
归庭客迫不及待的问:“画押了没有?”
“没来得及!”曲**扼腕道:“谁知道燕统领偏巧在那个时候过来!一听他是来传旨的,我自然要先出来迎候接旨!”
“那……”归庭客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法子:“他在后堂未必听见了燕统领的话,不一定就知道这案子会换人审,现在再让他去画押还来得及么?”
方才云海尘只将金照古和金咏锐的供词交给了燕识归,并不知道曲**那还有一份寒十江的供词,因此曲**便偷偷藏在袖中,没有交出去。
“对对!你说的对!”曲**也是一时间糊涂了,经归庭客这么一提醒,抬脚就要往牢里走,结果两人刚走没几步呢,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官爷留步,敢问官爷,方才衙门派差役去金府捉拿了三个人,不知此三人现在关在何处?”
两人回头一看,来者是个男子,曲**不认得对方,归庭客却记起来了,低声切齿道:“吕明秋!”
曲**疑惑的问道:“你认识他?”
“认识。他是金氏祖孙二人的讼师,先前在箫人玉的那个案子里,就是他帮金照古脱罪的。”归庭客心中觉得不妙,吕明秋这个时候来此一定没什么好事!
吕明秋不知二人在嘀咕什么,只管面色傲然的走近了再问一遍:“官爷?敢问金府三人现在关在何处?”说完怕对方两人不认得自己,又假笑着补充了一句:“草民吕明秋,是金府的讼师,金老爷子被抓走的时候,曾吩咐府上小厮前去找我,这是草民的名帖,请两位大人过目。”言罢就将手中的名帖递到曲**和归庭客中间。
曲**看也不看,面色冷峻的说:“这案子已经审完了,吕讼师来晚了。”
“怎么,”吕明秋反问:“官爷是不让在下探望?”他笑了笑,虽然气定神闲,可这副模样却让二人见之生厌:“不知官爷清不清楚,《昭律》规定:应听家人入视而不听,司狱官典、狱卒,笞五十①。草民想探望金氏祖孙的请求并不违制,官爷却有意阻拦,难不成想挨板子?”
吕明秋不知曲**身份,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还口出狂言问对方是不是想挨板子,这话曲**忍得了,归庭客却忍不了:“你……”他刚想开口教训对方,却被曲**伸出一只胳膊拦在胸前:“归庭客!别冲动。”
曲**看向吕明秋:“想探狱可以,但劝你别耍什么小心思。”
“自然,”吕明秋皮笑肉不笑的:“草民既身为讼师,明白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
“走吧。”曲**懒得再与这人虚与委蛇,抬脚就和归庭客往牢里走了。
金照古、金咏锐和寒十江三人是分开关押的,当吕明秋走到牢内看到金照古之后,对方急急的抓在木柱上对他大喊:“吕明秋!吕明秋你怎么才来!你快想法子救我出去!还有我外祖父!”
金照古所犯的罪行,吕明秋早在箫人玉那桩案子里就知晓了一二,他毕竟是讼师,不光熟谙《昭律》,还比这祖孙二人有脑子,因此当金照古说完后,他没有答话,而是先问道:“金公子莫急,你先告诉在下,这案子审到什么地方了?你可曾签字画押?”
金照古惶急的说:“没有!我和我外祖父都没有!而且方才京里来了一个人,看起来官职应当不低,问云海尘要走了我和外祖父的供词!”
吕明秋闻言放心了些:“那便好,只要不曾签字画押,此案就有转机。”
“可是还有寒十江!”金照古终于机灵了半分:“他是与我们分开审问的,我不知他都招了些什么!”
吕明秋闻言神色一凛,赶紧顺着牢房去找人,只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另一间牢房里关着的寒十江。
“寒十江?”他开口询问确认。
寒十江缩在牢狱的角落,听见有人叫自己,便惶骇的抬头,神色迷惘的辨认:“你是……吕讼师?”
“对,是我,方才审讯的时候你都说什么了,签字画押了没有?”吕明秋并没有废话,开口便直接问最关键的事情。
“吕明秋!”曲**和归庭客一直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曲**见状不由得出言喝止:“你想干什么!”吕明秋熟知《昭律》,曲**更是倒背如流,因此他这话一出,曲**就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吕明秋却转身对他二人笑了笑:“怎么,官爷急什么?草民不过问几句话而已,不成么?”
“你最好只是问问,”曲**意识到此人比金咏锐那老匹夫还有手段,于是示威道:“衙门不是容你胡作非为的地方。”
“两位官爷不是一直在我身后看着么,”吕明秋丝毫不惧:“若我有什么言行不当之处,官爷再来提醒也不迟。”
曲**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竟是对吕明秋毫无办法。
寒十江不知吕明秋问这话的用意,只是如实道:“小的……小的说了些当年的内情,但是还未来得及画押。”
吕明秋听到对方没有画押,忽而轻笑一声,不管身后站着什么人,开口就说道:“没画押就对了,因为《昭律》规定:奴婢、雇工人为家长隐者,皆勿论②,所以这案子无论如何也殃及不到你。”
吕明秋说的是事实,寒十江身为金家的奴仆,若帮金照古和金咏锐隐瞒罪行,依照《昭律》此条,确实是不究责的,曲**自然也知道。
可寒十江是此案的关键人证,只要能拿到他的证词,此案的胜算便又多了一分,所以方才曲**才诱供着对方道出当年真相,可好死不死,偏偏就在他们要让寒十江签字画押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个熟知《昭律》的吕明秋!
他奶奶的!真是见了鬼了!
“吕明秋!”曲**听他这么说,当即怒喝:“你好大的胆子!当着本官的面儿,竟敢教唆嫌犯翻供!你既熟谙《昭律》,必然也知晓:凡司狱官典、狱卒,教令罪囚反异变乱事情,及与通传言语,有所增减其罪者,以故出入人罪论。外人犯者,减一等③!你身为讼师知法犯法,更当严惩!”
吕明秋并不是什么正直之人,他拿了金家的银子,自然要为金咏锐和金照古效力,至于教唆嫌犯翻供的罪名,他也不可能承认:“官爷这话可不严谨,在下并未撺唆寒十江翻供,而是将《昭律》的条例明明白白的说给他听而已,这也不行么?”
归庭客也听明白了,忍不住呵斥道:“可你此言分明就是暗藏祸心!还有脸狡辩!”
“怎么,”吕明秋哼笑一声:“难不成因为在下说了一句科条,官爷便要治我的罪?《昭律》里的内容,官爷说得,草民就说不得了?!”
“你这是诡辩!”归庭客还要再驳斥,曲**却将他拦住了:“归庭客!算了!”他怒目而视的看向吕明秋:“吕明秋是吧?”
吕明秋洋洋得意的勾了勾唇角:“是。”
曲**走近了,看向对方的眼神锋利如刀,就连归庭客也从他身上瞧出了几分阴鸷的意味,实在有些慑人:“你确实对《昭律》了如指掌,但在犯罪事实面前,错的就是错的,任你再怎么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将嫌犯的罪行洗的一干二净。
你若是真有本事,就想法子替金氏祖孙堵住这兴平县的悠悠众口,否则本官倒要看看,这世间的公平正义,到底是站在你这讼棍一方,还是站在心怀怜悯、敢为天下幽枉之事振臂发声的元元之民一方!”
吕明秋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不屑:“官爷不必说这些话给我听,各为其主罢了,吕某也不过是受人所托,替人消灾而已。”
“各为其主?”曲**眼底阴寒一片,冷冽的问道:“本官尊陛下为主,不知你侍奉的是哪个主?”
此言一出,吕明秋眼神震颤了一瞬,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曲**嫌恶的皱了皱眉:“说不出来就滚。”
吕明秋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无需继续留在这儿,因而忍下这口气,怏怏的离开了。
待他走后,寒十江目光胆怯的看着牢狱前的两人,方才吕明秋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身为金家的奴仆,帮家主隐瞒罪行是不会被问责的,而先前曲**所说:凡共犯罪者,以造意为首,随从者减一等。若家人共犯,止坐尊长④,意思就是,即便他在箫倚歌的案子里是从犯,这案子追究到最后,他也会因为奴仆的身份而免遭惩治。
既然不管是否招认他都不会被牵连,那眼前局势还不明朗,寒十江又不是傻子,肯定会偏私自己的主家,因此他看向曲**和归庭客的目光便多了分警惕。
而曲**一看这眼神就知道:想要再逼对方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已经不可能了。
他愤愤的离开了大牢,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房间,走进去后一脚就踹翻了桌边的矮凳,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差一步!偏偏就差签字画押的最后一步!只要金照古、金咏锐或者寒十江任意一人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这案子就顺利的完成一半了,却不料造化弄人,偏偏京中来的旨意从天而降,早有预谋的打乱了这一切!
曲**义愤填膺的喘着粗气,归庭客也气得不轻,但他们总不能都失了理智,归庭客还记得一件事:“曲少卿,这案子或许尚有转机,花杏晓还没有审!”
经他这么一提醒,归庭客也忽然想起来了:“对啊,花杏晓呢?咱们的人怎么还没将此人捉拿回来?”
“你先消消火气,我出去问问。”归庭客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他唤来了他们的人,问花杏晓为何还未勾摄前来,对方却道:“首领,咱们的兄弟去了,但花杏晓家中并没有人,不知是听闻风声逃跑了,还是……还是有人先咱们一步将人给掳走了。”
“什么?!”归庭客闻言大惊,转身就要回去把这消息告诉曲**,结果才走出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归大哥。”
归庭客循声望去,是箫人玉。
①: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二十八·刑律十一·断狱·狱囚衣粮》
②: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一·名例律·亲属相为容隐》
③: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二十八·刑律十一·断狱·主守教囚反异》
④: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一·名例律·共犯罪分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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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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