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员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此刻,已经全然不知这案子到底会如何发展了。
待郭唯空说完之后,兰松野挑了挑眉,问道:“郭爱卿,你的意思是,该案审结无误,并无疑窦?”
未料到郭唯空却说:“陛下,非也,方才几位姑娘所说的话,确实是此案疑点。”
朝堂之上又隐约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兰松野也问道:“既然疑点未曾查清,当日为何匆忙结案?”
郭唯空回禀:“因为苦主箫人玉一方并未拿出新的证据,而依照我朝例律‘淹禁’一条,案件不能无限期延宕下去,因此只得依照当时的证据结案。”
听到这儿,有官员不明白了,便出言问道:“郭大人,下官有一处不明,既然苦主拿不出新的证据,那不就证明被告一方是冤枉的么,何谈疑窦一说啊?”
有的官员显然也有这个疑问,郭唯空便解释:“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查案审案不能只看证据,还要推论案情是否合乎常理,因为证据有可能假造,人证也有可能被收买,只有事实真相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故而当真相、人证、物证三者全部指向一个结果,案件才算是水落石出,可听这几位姑娘所言,细究起来,有些地方确实说不通啊。”
原来如此,百官这才明白过来。但现在的问题是,这群姑娘和李大人各执一词,双方都有自己的道理,究竟要如何分辨他们所言真假?
“郭大人,”李乘舟一听郭唯空的话苗头不对,当即皱眉道:“该案审结之时,你和云海尘可都是同意了的,现在再说尚有疑窦未能查清,恐不能让人信服吧。”
说完他又对时酿春等人道:“况且你们敲登闻鼓的时机也有些耐人寻味,从该案审结到金照古身死,中间可有不少的时日,那段日子你们不告御状,偏偏他死后不久你们就来喊冤,到底是何居心!”
李乘舟的语气不怎么好,郭唯空也没有与他争辩,闻言只是沉默不语。而他的话却不由得引人猜测:对啊,该案的嫌犯死了之后这群人才喊冤,有没有可能是觉得对方死了,无论她们怎么说都无法论证,所以才挑这个时机发难的?
时酿春当即反驳:“李大人话里话外都暗指我等对金照古欲加之罪、无中生有,可民女倒是好奇,同为主审官员之一,郭大人觉得此案尚存疑窦,云大人也在此案审结之前的三两日奋力奔走,可为何断狱多年的大理寺卿却偏偏在这么多人作证的情况下,执意认为金照古是无辜的?”
诶?对啊!时酿春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官员只顾着听案件的来龙去脉了,倒是忽略了这一点,他们不由得仔细回忆此案的前因后果,时酿春方才说,李阁老在兴平县为官的时候,曾与金珠儿私会,而他离开兴平县不久,金珠儿诞下金照古……众人忽然大惊!依照此言推论,难不成,这金照古是李阁老的儿子,所以他才百般维护?!
哎呀!极有可能啊!否则如何解释李阁老这种种古怪之举!
李乘舟猜到她们一定会拿自己和金照古的关系来发难,因此他早有说辞:“怎么?证据不足以翻案便要空口白牙污蔑本官?本官如何断案,还轮不到你们来质疑!”
他的话音一落,那群姑娘中又传出一声冷笑:“李大人,这话恐不能服众吧。”众人定睛望去,说话的人方才好像开口过一次,叫……颜霜红:“民妇倒是有一件事想请李大人解惑,我与金照古大婚当日,李大人为何不远万里屈尊去府上做客?”
啊?此言在百官中激起一片哗然,金照古成亲的那日,李阁老去兴平县了?若是这么说的话,不难猜测他是为了自己儿子才去的啊!
众人便带着这个疑惑等着李乘舟开口解释,李乘舟倒也丝毫不见慌乱:“本官当日前往兴平县,乃是因为一桩公务,恰巧赶上县中有人成亲而已,是县令燕鸿云邀本官一同前往,怎么,本官去不得么?”
“你……”听他如此狡辩,颜霜红一气之下就想怒怼,却被一旁的闻鹤鸣拉住了胳膊:“别冲动,这是在宫里。”
颜霜红这才忍下心中怒意,闭口不言。
众人争论到此时,久未开口的曲**说话了:“李大人自然去得,但方才时姑娘所提出的疑点,李大人却并未解释——你在该案中,到底为何偏私金照古?你与嫌犯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显然不打算让李乘舟轻易将此事糊弄过去。
但李乘舟毕竟审案多年,怎会上他的当,因此语带讥讽的反问:“说到这儿,本官也好奇一件事,听说箫人玉以及这一干人证进京之后,同住在一家名为山横晚的酒楼,而你和云海尘散朝后常常前往,私下往来如此频繁密切,又是为何?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还不等曲**辩解,李乘舟紧接着道:“别说些讨论案情之类的话来敷衍本官,郭大人也是该案的主审之一,他也一样关心案情,却不像你二人一样与苦主的关系这般亲近!”
这……竟还有这等事?!
李乘舟这话说得可谓是用心险恶,即便他二人去山横晚真的只是为了案子,经他这么一说也变了味儿,仿佛跟谁有私情似的。
不过曲**也不是白当了这么些年的大理寺左少卿,李乘舟有意把他往陷阱里带,他却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对方气得半死:“李大人,我等就算再亲近,也不可能有亲缘关系。”
他这话一说出来,百官心中暗自一惊:看来金照古果然是李阁老的私生子!
“放肆!”李乘舟也的确因为他这句话恼羞成怒:“你休要血口喷人,难道本官就与嫌犯有亲缘关系么!”
曲**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简直没个正形:“下官可没这么说。”
“你……”
“好了。”兰松野不想听他们吵,淡淡的一开口,李乘舟原本想斥责的话登时就咽回去了。
兰松野看着下站的众人,说道:“听来听去,这案子最要紧的一点,便是那卖身契是否由箫倚歌自愿签下的,箫倚歌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没有人能够作证?”
兰松野问起细节,便是要在朝堂之上重新审理此案的意思了。
于是解轻舟最先站出来,开始言说当年实情:“启禀陛下,民女解轻舟,乃香行处的歌伎,两年前案发当晚,凶手金照古前往楼中听民女唱曲儿,恰巧遇见了去给民女送香粉的箫姑娘,我们平日里若是走不开,便由她亲自登门去送,此事楼中人都是知道的。
“结果金照古见到箫姑娘的美色后心生歹意,待箫姑娘走后,金照古也心不在焉的找借口跟着离开了。只不过他离开前,曾问过民女兰玉秋的去向。
“后来民女见金照古对箫姑娘心怀不轨,便急匆匆追到她家中,千叮咛万嘱咐,若有金府的人请她前去,一定不能答应。”
解轻舟说完便不再多言,兰玉秋紧接着又站出来:“启禀陛下,民女便是兰玉秋,同为香行处的歌伎,案发当晚民女曾在县中刘员外府上唱曲儿,等返回香行处的时候,在马车里见到了被金府小厮带走的箫姑娘。
“等民女回到香行处后无意中与解轻舟提起此事,我二人这才惊觉,金照古让身边小厮谎称是刘员外府上的人,将其骗往了金府。后来我二人急匆匆去找掌柜的商议此事,掌柜的当机立断,由民女去时府找时姑娘帮忙,而掌柜的和轻舟则前往金府拦人。”
她说完之后便是时酿春:“兰姑娘去到民女府上之后,民女没有耽搁,骑着马便与兰姑娘往金府而去,只可惜晚了一步,就在我二人快要到金府的时候,见箫倚歌已经站在河边,还不等我二人上前,她便绝望投河了。”
“民妇卢紫烟,”卢紫烟道:“与丈夫章夫子在县中经营一家猪肉铺子,当夜我二人回城晚了些,恰好遇见了在河边哭喊的时姑娘二人,便上前问询,知晓有人跳河后,民妇赶紧让自家丈夫下水救人,只不过人虽然救上来了,可惜却没能保住箫姑娘的性命。”
卢紫烟说完之后,章夫子又开口:“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草民和几位姑娘便拉着箫姑娘的尸体回了箫家的铺子里,当时我们正在商议要不要报官,然后颜夫人和闻姑娘就过去了。”
颜霜红:“我二人抵达后,听她们有报官之意,便与闻鹤鸣出言阻止,因为那时候我二人知道金家背后有人撑腰,这官司无论如何也告不赢,弄不好还会招致金家的报复,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民妇可以作证!此言绝非对金家的诬蔑!”闻鹤鸣道:“民妇闻鹤鸣,乃金照古的妾室,也曾与金照古有过私仇,可不仅没有讨得公道,还被金家威胁家人性命,百般无奈之下才委身给金照古做妾。”
最后开口的是叶白庭:“民女叶白庭,乃县中仵作,箫姑娘的尸身是民女所验,经验,箫姑娘确实是先遭人强占,后溺水而亡的。”
等诸位人证一个接一个的讲完案情的来龙去脉后,大殿之上又是一阵震惊到无话可说的沉默。
震惊之处不仅仅在于真相本身,更在于席卷进这桩案子中的这些人!
在救箫倚歌的这件事上,她们没有任何的犹疑,两年前如此,两年后为讨还迟来的公道还是如此,真相固然重要,可若非她们的坚持和勇气,此案也不会在掩盖了两年后重新大白于天下。
这世间的绝大部分案子中,往往都有为私欲泯灭人性的一方、为正义奋不顾身的一方,黑暗和光辉交织前行,在推动律法和规制完善的同时,也让人无法忽视这场交锋中的善与恶。
恶人可以坏到令人发指,但永远都会有善良的人在为那点儿渺茫的希望奋力支撑。纵使天地间一片漆黑,可只要有零星的萤火之光出现,也足以证明黑暗不会吞噬一切。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冲突,可古往今来世世代代,总会有人不惧危险,在追逐正义的路上,以自身不屈不挠和拼死一搏的决心,震撼围观的人,哪怕头破血流,也权当瘙痒而已。
她/他们是先行者,是斩向黑恶的利剑,也是她/他们自己,无论周吴郑王,赵钱孙李。
正当所有人都震愕到一时间难以消化的时候,只听李乘舟冷笑一声,打破这片沉闷:“说来说去,你们都没法证明案发当晚,金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你们连金府的门都没进去过,所以金照古强占箫倚歌在前,又将其威逼致死在后,不过是你们的臆测而已。”
又是这个说辞!又是这个说辞!
褚横霜憋着火气反问:“怎么,你当夜在金府?你亲眼瞧见箫姑娘自愿签下卖身契了?这么多线索凑在一起还不够你拼凑出真相么?放着明晃晃的人证物证不采信,非得装瞎作聋的自己编个真相再费力的自圆其说,你这是什么审案的路子?自成一派么?”
“本官如何……”李乘舟刚要开口,褚横霜就怒不可遏的怼回去了:“你是不是又想说什么‘本官如何断案,轮不到你们来质疑’,李乘舟啊李乘舟,你自己听听你这话可笑不可笑!我楼里的厨子还知道根据食客的口味调整咸淡呢,更何况你待的地方是大理寺!若都按照你这么个说法来当官,那你这位置换了我来坐也一样的啊!到时候谁敢说我案子判的冤了,大不了老娘就说一句‘轮不到你们来质疑’好了!”
李乘舟没想到她竟敢当朝讥讽,怒斥道:“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这般没规矩!”
“老娘没规矩也轮不到你来质疑!陛下都没开口呢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褚横霜说不来文雅的词儿,但市井中的百姓自有一套朴实无华却一针见血的法子:
“——如果不是有天大的冤枉,谁会大老远的从兴平县赶到昭京来告状!还告到天子面前来了!我那香行处的生意,不说日进斗金也差不多了,你是觉得我等太闲了、还是想来见识见识你的官威,值得我扔下白花花的银子不赚来哄着你玩儿!”
不得不说,褚横霜的话一出,李乘舟的脸色不仅难看,更是把百官吓了一跳,没别的,就因为无人敢在朝堂之上一口一个“老娘”。
不合适,不合适啊……
李乘舟气的大喘:“你言语粗鄙,本官不与你计较,但尔等所言的‘真相’都是基于你们的一面之词,媒人花杏晓亲口作证,箫倚歌是自愿签下卖身契的,故而此案没有冤枉一说!”
闻鹤鸣咬牙切齿道:“花杏晓分明是在说谎!”
“花杏晓在说谎,难道你们就没有?!”李乘舟嘲讽道:“仵作口口声声称箫倚歌死前遭人强占,先不说一个女子到底懂不懂验尸,可强占箫倚歌的人一定是金照古么?谁知她……”
“李乘舟!”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众人不用想也知道,无非是给亡者泼脏水罢了,因此时酿春忍无可忍的打断他的话,当她喊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气的浑身都在颤抖:“你……你……”
“李大人,”见时酿春气的说不出话,叶白庭忽而冷冽的开口了:“金照古的尸体,民女曾前去看过。”
李乘舟不明白她这个时候提金照古的尸体做什么,于是没什么好脸色的看过去,只见叶白庭悠悠道:“金照古一箭穿心,依民女浅见,他死的很利索,这一点刑部的仵作与民女所验是一致的,因此……”叶白庭顿了顿,几不可闻的冷笑一声:“民女懂不懂验尸,还轮不到一个外行来质疑。”
叶白庭很聪明,其实她压根儿没见过金照古的尸体,但她知道李乘舟在意金照古,便一个劲儿的往他心窝里刺。
“你……你……”这下气的说不出话的人变成了他李乘舟。
可时酿春等人今日敢来敲登闻鼓,那就是豁出去了,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李乘舟占上风。李乘舟一口气没顺上来呢,就又有人把他的话打断了。
“那个……”章夫子道:“大青李子大人……”
“什么大青李子!”李乘舟咆哮:“大理寺卿!”
“噢噢嗐,”章夫子憨笑一声:“草民就是个屠夫,脑子里只记得怎么杀猪,别的记不住,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他这话音一说出来,百官中响起了零零散散的憋笑声和掩饰的轻咳声,只听章夫子继续道:
“您这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证词都不可信,非得有人在旁瞧见了说的话才算真,要是这么论的话,那……”章夫子憨笑了两声,语气有点儿微妙:“……那金照古也不见得是谁的儿子。”
章夫子这话说得引人遐想,李乘舟语气威厉道:“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诬蔑本官!你如何能证明金照古是本官的儿子!”
章夫子又笑了两声:“我们从没有说过他是您儿子啊。”
李乘舟脸色铁青的冷哼一声。
时酿春却在这个时候幽幽道:“李大人,您没听明白章夫子的话,金照古他……确实不是您的儿子。”
此言一出,李乘舟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凝滞,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迷茫和怀疑,似乎没听懂时酿春的话,又像是猜不透她们在耍什么花招。
而百官也听得一头雾水,方才听她们所言,话里话外都在暗指金照古是李阁老的私生子,而李阁老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不惜任何代价保下金照古,怎么现在她反倒说金照古不是李阁老的儿子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官员窃窃私语道:“我怎么听不明白了,一开始不是他们说金照古是李阁老的私生子么,现在怎么又不是了?”
一旁的官员便提醒他:“你细细想想,人家说的是,李阁老早年离开兴平县之后,与其私会的金珠儿不久后诞下一子,但人家可没有直接说金照古是李阁老的儿子啊。”
“啊?”另有官员听见这话也反应过来了:“不会吧……你的意思是,李阁老被人蒙骗了二十余年,一直把别人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若真是如此,那李阁老岂不是要悔死了!”
“谁知道呢,再听听,再听听。”
见李乘舟表情变得僵硬,时酿春杀人诛心似的缓缓开口:“李大人,你爱子心切是好事,但万万不该低估了人性的善与恶,你还记不记得民女方才状告你的罪责有三?这第一桩是‘强占良家妻女’?你以为民女指的是你强占了金咏锐之女么?”
她每说出一个字,李乘舟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一分,时酿春见此心中有些快意,便越发轻柔的说出后面的话:“其实不然,金珠儿……是金咏锐的妻子,你以为金照古是承了其母的姓氏?非也,金珠儿原名钱珠儿,而金照古实则是跟着他爹金咏锐——姓、金、啊……”
“什么?!!”“竟有此事!”“这也太荒唐了……”
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哗然之声,有惊讶于此事太荒谬的,有慨叹金咏锐竟敢设局算计官员的,而更多的则是觉得李乘舟被一个刁民耍了这么多年,为了别人的儿子徇私枉法,如今得知真相,也不知该说他自作自受还是报应不爽。
而李乘舟已经全然怔住了,此时的他大脑一片空白,时酿春的话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偏偏他像是难以理解一般,又或许是不敢相信、不愿承认,否则他过去长达二十余年的所作所为,以及在箫倚歌和金照古一案上的审理,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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