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似乎还残留着靳砚离开时带起的、微凉的风,以及那句掷地有声的、残忍又清醒的宣言。
虞清远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阳光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唇角那个仓促的吻更是火辣辣地灼烧着,提醒着他刚才的冲动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难堪。
羞耻和愤怒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气靳砚的冷静和残忍,更气自己的不争气和后知后觉。凭什么?凭什么那样否定他?凭什么把他的心动定义为“迷迷糊糊”和“施舍”?
可心底深处,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质问他自己: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直被动接受,从未主动表示过什么吗?你不是直到刚才,都还在用“好像也不错”这种模糊的借口来麻痹自己吗?
这比靳砚的直言更让他痛苦。他确实……混沌了太久。习惯了靳砚的付出,习惯了那种被妥善照顾的安心感,甚至开始依赖,却从未认真思考过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回应。
他只是像抓住浮木一样抓住这份温暖,却从未想过,这块“浮木”也有自己的意志和期待。
靳砚要的不是浮木,而是并肩的航船。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席卷而来。虞清远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这一次,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刻的、冰冷的绝望。
他搞砸了。用一个轻率的、未经思考的吻,搞砸了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靳砚果然没有再出现。
画室恢复了以往的寂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死寂。清晨门口不再有熟悉的脚步声和温热的早餐,夜晚也不会有人准时来抽走他的画笔,强迫他休息。角落里堆积的废纸和颜料管又开始增多,空气中重新弥漫起松节油和隔夜咖啡混合的、颓废的气息。
虞清远试图让自己回到从前的状态,那种只有绘画和焦虑的、虽然痛苦却熟悉的状态。
但他失败了。
习惯是一种比想象中更可怕的瘾。他的身体和神经早已被靳砚精心饲养了三个月,形成了顽固的条件反射。到了饭点,胃会准时开始抽搐,提醒他该进食了,而他却对着冰冷的外卖毫无食欲。夜深时,大脑会自动发出疲惫的信号,他却对着画布精神涣散,无法集中,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丝动静,期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休息指令”。
最可怕的是焦虑的卷土重来。
一次关于创作方向的激烈争论后,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他。心跳失控,呼吸急促,眼前发黑,指尖冰冷颤抖。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口袋摸索——那里空空如也。以前,靳砚总会在他情绪稍有不对苗头时,就仿佛未卜先知般,将一小板药片和温水默默放在他手边。
现在,没有了。
他只能独自蜷缩在画室冰冷的墙角,像一只被丢回荒野的幼兽,凭着残存的意志力与那滔天的恐慌对抗,牙齿死死咬住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彻底崩溃。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在剧烈的颤抖中清晰地意识到——靳砚不在,他的痛苦只会加倍。那种被强行安抚过的神经,在失去安抚后,反弹得更加凶猛剧烈。
他离不开靳砚了。
不是心理上的依赖,而是更可怕的、生理上的戒断反应。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原来靳砚说的没错,他之前的“喜欢”,确实建立在一种被喂养的“习惯”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旦失去供给,他便原形毕露,变回那个连自身情绪都无法掌控的、可怜的存在。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比焦虑发作更甚。
如果……如果就这样下去,他会彻底被这种依赖摧毁。他会变成靳砚的附庸,一个离了他就无法正常运转的残次品。这比单纯的“不喜欢”更让他感到恐惧。他不能容忍自己变成那样。
一股极其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决心,在那片冰冷的绝望中破土而出。
戒断。
必须戒断。
就像戒掉一种药效强烈却副作用致命的毒药。过程会痛苦不堪,但必须去做。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拼命冲洗脸颊,试图让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鬼,眼眶深陷,瞳孔里却燃烧着一种异常的、偏执的光。
虞清远开始实施一场针对自己的、沉默的战争。
他强迫自己定时吃饭,即使味同嚼蜡,也会机械地吞咽下去。他设定严格的闹钟,到点就放下画笔,哪怕毫无睡意,也强迫自己躺到沙发上闭眼。他去医院,重新开了安定,但将药瓶锁在抽屉最深处,钥匙扔掉——他必须学会不依靠药物来应对焦虑。
最难的,是抵抗那种无处不在的、关于靳砚的联想和渴望。
看到某个牌子的咖啡,会想起他;闻到松木调和雪松的气息,会想起他;甚至只是窗外下雨,也会想起那个他提着工具袋、浑身湿透出现在门口的夜晚。
每一次联想,都像有细小的针扎进心脏,带来绵密的刺痛和一种空虚的渴求。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用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停止!不能再想!你必须靠自己!
过程煎熬得如同炼狱。
焦虑发作的频率更高了。有时只是因为调不好一个颜色,或者画错一笔,就能轻易引爆他那根脆弱的神经。他一次次挣扎、与那种灭顶的恐慌对抗,汗水泪水模糊了一脸,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去碰那个锁着药的抽屉,更不肯去想那个人。
他会打开所有的灯,让画室亮如白昼,驱散任何可能联想到夜晚和孤独的影子。他会把音响开到最大,播放着激烈的、无调性的实验音乐,用噪音填满每一个安静的、可能被回忆入侵的缝隙。
他像一个踩在高空钢丝上的人,摇摇欲坠,全凭一股孤注一掷的意念支撑着,不敢往下看,因为下面是万丈深渊——那个名为“靳砚”的、温柔却致命的深渊。
偶尔,在筋疲力尽、几乎要放弃的边缘,他会产生幻觉。仿佛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沉默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水。
每一次幻觉都让他心如刀绞,同时又生出更强烈的反抗意志。
不。不能。
他必须熬过去。
他要把那个被靳砚饲养出来的、软弱的、依赖成性的虞清远杀死。他要重新变回那个孤独的、或许痛苦但至少独立的自己。
尽管那个自己,像一座被风雨侵蚀的荒岛,贫瘠、冰冷,仿佛随时都会沉没。
但他别无选择。
这场一个人的战争,他必须赢。
否则,他将永远失去站在靳砚面前,平等地说出“喜欢”的资格。
戒断的第五天,虞清远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彻底榨干水分、又被反复蹂躏的海绵,每一根纤维都透着濒临断裂的脆响。
灵魂轻飘飘地浮在头顶,俯瞰着底下这具行尸走肉:机械地吞咽着无味的燕麦片,手指因为长期缺乏真正有效的休息和药物安抚,而持续着一种低频率的、无法控制的细微震颤,握笔都显得勉强。
画布上是一片混乱的色块,像他此刻的内脏,搅成一团,找不到出口。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感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盘旋在背景音里,随时准备在他最松懈的时刻扑上来,给予致命一击。他全靠一股不想就此烂掉、不想真的变成离了靳砚就活不了的废物的狠劲吊着。
下午,燕麦片吃完了。冰箱里空得能听见回音。胃袋传来空洞的灼烧感,提醒他必须摄入食物,否则下一轮焦虑发作会来得更加凶猛——低血糖是恐慌最好的催化剂。
他必须出门,至少要去超市。
这个简单的决定几乎耗光了他积攒的所有勇气。外面的世界,阳光、人群、嘈杂的声音……每一样都让他头皮发麻。他套上一件宽大的、能把自己尽可能藏起来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像一只准备潜入敌营的、胆怯的夜行动物。
超市里的灯光亮得刺眼,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复合体。人流算不上密集,但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像是一种潜在的威胁。虞清远推着购物车,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指节泛白。他低着头,视线只敢落在前方一小块地面上,努力屏蔽掉所有不必要的感官输入,只想速战速决。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谷物货架,目标明确——最大包装的原味燕麦片,能让他再支撑一个星期不出门的那种。
就在他伸手去够最上层那袋燕麦时,另一只骨节分明、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手,几乎同时落在了同一袋燕麦上。
时间仿佛被瞬间抽真空。
虞清远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涌回心脏,撞得他耳膜轰鸣,眼前阵阵发黑。他像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只手的主人也明显顿住了。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极度震惊后的死寂。
虞清远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格一格地抬起头。帽檐的阴影下,他看到了那张深刻入骨的脸。
靳砚。
他就站在一步之外,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休闲长裤,手里推着的购物车里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食材,看起来……像是真的来买东西的。他的表情是全然的不敢置信,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紧紧盯着帽檐下虞清远那双骤然缩紧的、盛满了惊骇和无措的眼睛。
他看起来……似乎也瘦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冷硬,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小心翼翼?
两人僵持在货架前,手指都搭在同一袋沉重的燕麦片上,像一场无声的、荒谬的对峙。
超市的背景音乐欢快地流淌着,周围是顾客的低语和推车滚轮的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靳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先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动作甚至有些仓促。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虞清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帽檐下浓重的黑眼圈、以及那细微颤抖的手指,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抱歉。”靳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干涩地吐出两个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艰难地别开视线,看向了旁边的货架,侧脸线条绷得死紧。
那种下意识的、仿佛怕惊扰他、甚至带着点退避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虞清远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这是什么意思?怕他?还是……厌烦了?
戒断期所有积压的委屈、愤怒、痛苦、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小的、后退的动作彻底点燃、引爆!
虞清远猛地一把抓过那袋燕麦,几乎是砸进了自己的购物车,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泛红,死死地瞪着靳砚,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明显的颤音和攻击性:
“怎么?靳先生也吃这种廉价东西?”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尖刻的、毫无风度的质问,像极了被抛弃后的无能狂怒,但他控制不住。巨大的酸楚和恐慌淹没了他,他只能用愤怒来武装自己,防止自己当场崩溃。
靳砚被他这句话刺得脸色一白。他转回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虞清远,那里面有痛楚,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沉的、虞清远看不懂的晦暗。
“我……”靳砚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但最终只是低声道,“随便看看。”
他的退让和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加剧了虞清远的痛苦。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一秒钟!多看一眼靳砚那张脸,多感受一秒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他都觉得自己会彻底疯掉!
他猛地推起购物车,几乎是横冲直撞地绕过靳砚,朝着收银台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虚浮,背影仓皇得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靳砚站在原地,没有追。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几乎要同手同脚、却又强撑着挺直脊背的瘦削背影消失在货架尽头,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和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毁了他。又来找他。像个卑劣的、阴魂不散的……
觅食者。
明明只是想远远看一眼,确认他是否安好。却还是忍不住靠近,惊扰了他好不容易……或许建立起的、一点点平静?
虞清远冲回画室,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袋沉重的燕麦片还丢在购物袋里,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超市里的偶遇,靳砚那个后退半步的动作,他苍白的脸色,沉默的眼神……所有细节都在脑海里疯狂回放,放大,扭曲。
靳砚果然……不再想要他了。
这个认知像最后的判决,彻底击垮了他苦苦支撑了五天的意志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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