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一种无声的侵蚀,比任何突如其来的风暴都更可怕。它悄无声息地渗透,等你察觉时,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那个靳砚缺席的下午,像一首循环播放的曲子突然卡了带,留下大片令人心慌的空白和寂静。虞清远对着空白的画布,笔尖悬停良久,最终颓然落下。
颜料盘上的色彩干涸结块,如同他此刻凝滞的心绪。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空气中的尘粒照得无所遁形,也在画板上投下他孤零零的、有些失魂落魄的影子。
他试图集中精神,将那个闯入者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跑向那些“偶遇”,那些被强硬塞过来的食物,那些被强制关灯的夜晚,以及……手腕上残留的、不容置疑的温热触感。
烦躁。莫名的空虚。还有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期待落空后的失落。
他猛地站起身,在空旷的画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不安的兽。画室很大,是学校分配给优秀学生的单独工作室,此刻却显得过分空旷和寂静,每一丝回音都敲打在他过于敏感的神经上。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讨厌自己的情绪竟然会被一个陌生人的来去所牵动。这比母亲的苛责更让他恐慌,因为这威胁来自于内部,来自于他自身防线的瓦解。
必须做点什么。
他重新坐回画架前,几乎是报复性地、疯狂地开始调色,将大块大块浓烈得近乎暴烈的颜色甩上画布,试图用纯粹的体力劳动和视觉冲击来淹没所有不该有的杂念。汗水从额角滑落,沾湿了睫毛,他也浑然不觉。
直到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沉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闷雷滚过的声音。
要下雨了。
虞清远从那种近乎自虐的专注中微微抽离,抬起头,看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空气变得粘稠而潮湿,带着山雨欲来的土腥气。他皱了皱眉,想起画室角落那个有些老旧的窗户,窗框有些变形,似乎关不太严实。上次下小雨时就渗过水,弄湿了他几张不太重要的草图。
得去处理一下。至少用抹布塞一塞缝隙,再把放在窗边的几盒珍贵矿物颜料和几幅完成待干的作品挪到安全的地方。
这个念头让他暂时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找到了一个具体可执行的目标。他起身去找抹布和废报纸,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机械的平静。
雨点开始砸落下来,起初是稀疏而沉重的几滴,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了线,哗啦啦地响成一片。风也起了,裹挟着雨水,猛烈地撞击着建筑,发出呜呜的声响。
画室里没有开灯,光线变得极其昏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室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和虞清远苍白专注的侧脸,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暗。
他先小心翼翼地将颜料盒和画作搬到房间中央干燥的桌子上,然后用找到的抹布和废报纸,努力去塞那扇漏雨窗户的缝隙。风雨很大,冰冷的雨水不时从缝隙里溅进来,打湿了他的袖口和前襟,带来一阵寒意。
动作有些笨拙。他擅长在画布上构建精妙绝伦的世界,却对这些生活琐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就像他那副完美的铠甲,能抵御外界的评判,却无法让他更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雨水渗漏的速度比他想的要快。刚塞好一边,另一边又被更强的风冲开。废报纸很快被浸湿、瓦解,浑浊的水渍沿着墙壁和窗台蔓延开来,威胁着地板和堆放在墙角的一些画稿。
一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焦灼感慢慢攫住了他。就像小时候,无论他多么努力,似乎总也达不到母亲眼中那个完美的标准。就像他的画,无论获得多少赞誉,似乎总也无法真正填补内心的那个黑洞。就像此刻,他徒劳地试图阻挡这场风雨,却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汗水混着溅到的雨水,让他额前的发丝变得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袖口湿透,紧贴着腕骨,冰凉一片。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对着这扇破窗和不断蔓延的水渍,像一场沉默而绝望的战斗。
孤独感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沉重。
从来都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他都只能独自面对。完美是他一个人的铠甲,残缺也是他一个人的溃败。没有人会来帮他,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绝对的、冰冷的自处。
就在他咬着下唇,几乎要放弃堵塞,转而试图将墙角那叠画稿也搬开时,画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叩、叩、叩。
声音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与外面狂风暴雨格格不入的冷静,穿透雨声传来。
虞清远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猝然攥紧。
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会是谁?
警卫?不可能,他们通常不会上来。
同学?更不可能,都知道他喜欢独处,很少会来打扰。
一个荒谬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电流般的猜想,不受控制地窜入他的脑海。让他心脏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更快地鼓噪起来。
他僵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应。湿漉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团已经湿透的、泥泞的报纸。
门外的人等待了几秒,没有得到回应,似乎并不意外。然后,门把手被拧动了。
门没有锁。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外面走廊的光线透了进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被雨淋得有些狼狈的轮廓。
靳砚站在那里。他显然是从雨里跑过来的,头发湿透了,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还在往下滴着水。外套的肩头深了一片,颜色更深的地方显然已经完全湿透。裤脚也溅满了泥水。
但他看起来并不显得落魄,反而像一棵被雨水洗刷过的冷杉,更显出一种沉稳和……锐利。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五金店logo的塑料袋。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昏暗画室中央、同样一身狼藉、手里还抓着湿报纸、表情有些懵然的虞清远。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漏雨的窗户、地上蔓延的水渍、以及被虞清远搬到桌子上的颜料和画作,瞬间明白了状况。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是嫌弃,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察觉的心疼。
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目光落在虞清远被雨水和汗水打湿的脸上、那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眶(或许是刚才用力挣扎导致的)、以及那双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依旧乌黑却终于不再是全然死寂的眼睛上。
风雨声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然后,靳砚开口了。他的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平和的、甚至可以说是礼貌的询问,仿佛他们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相遇。
“需要帮忙吗?”
不是“你怎么弄成这样”,不是“我来了”,也不是任何带有怜悯或施舍意味的话。仿佛他只是路过,看到了一个可能需要援手的情况,于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虞清远内心那片冰冷的、习惯了独自挣扎的湖水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陌生的、剧烈的涟漪。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
母亲只会问“拿第一了吗?”“获奖了吗?”“为什么这里不能做得更好?”。
旁人只会赞叹“虞清远你真厉害!”“不愧是天才!”“完美!”。
即使是最泛泛之交的同学,也会默认他强大、自律、无所不能,从不会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看着门口那个被雨淋湿的男生,看着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显然是特意去买了工具过来的塑料袋,看着他深邃眼眸里那片沉静的、不带任何评判意味的、只是单纯询问的目光……
一股极其汹涌的、复杂的酸楚猛地冲上虞清远的鼻腔和眼眶,来得猝不及防,凶猛得让他几乎无法招架。他猛地低下头,掩饰性地眨着眼睛,将那股该死的、不合时宜的热意逼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盖过外面的风雨。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湿报纸,指甲掐进了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
靳砚并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他的姿态放松,没有强行闯入的意图,仿佛只要虞清远说一个“不”字,他就会立刻转身离开。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张力。
最终,虞清远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像蝴蝶振翅,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抬头,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的颤音。
“……需要。”
这两个字轻得像叹息,破碎得几乎刚出口就被风雨声撕碎。但靳砚听到了。
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松动了一下,像冰封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细纹,泄露出底下温缓的水流。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极其自然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
“好。”
他迈步走进画室,反手轻轻带上门,将大部分的狂风暴雨隔绝在外。室内顿时显得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户的密集声响和他身上带来的、潮湿清冽的水汽。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漏雨的窗户,将那个沉甸甸的五金店袋子放在地上,发出塑料摩擦的轻微声响。他蹲下身,从里面拿出卷尺、一把新的防水密封胶、刮刀、还有一块看起来就很厚实的防水布和一些工具。动作熟练利落,带着一种建筑师特有的精准和条理。
虞清远还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团湿漉漉、已经毫无用处的废报纸,看着靳砚沉默而高效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他像是突然被从自己的孤独战争里拉了出来,成了一个多余的旁观者。
“那个……”他张了张嘴,声音还有些发紧,“颜料和画……我搬过去了。”他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桌子,像是在汇报工作,又像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徒劳努力找一个存在的理由。
靳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桌上堆放整齐的物品,又落回他沾着颜料和泥水、显得有些狼狈的手上,眼神缓和了些许:“嗯。做得很好。”
他的语气很自然,甚至带着一点极淡的、类似鼓励的意味。然后他便转回头,开始专注地测量窗户缝隙,清理旧的、已经失效的密封条,准备涂抹新的。
虞清远站在原地,那句“做得很好”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意外地落在他心上,拂过一片细微的痒意和……无措。从来没有人会为这种小事“鼓励”他。完美是应该的,不完美是不可饶恕的。这种基础的生活自理能力,更是不值一提。
他看着靳砚宽阔的背脊,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布料紧贴着的、线条流畅的肩臂肌肉,看着他专注而熟练的动作……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这个人,强势地闯入他的世界,带来干扰和困扰,此刻却又像一棵沉稳的树,替他挡去了外面的风雨,沉默地修补着他的漏洞。
他默默地走到一边,拿起一块干抹布,开始擦拭地上蔓延的水渍。动作有些慢,心思却完全无法集中。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后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刮刀刮过窗框的沙沙声,靳砚偶尔因为用力而发出的极轻微的呼吸声,密封胶被挤出的噗嗤声……
画室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化学制剂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和颜料松节油的气息,形成一种奇怪却并不难闻的氛围。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雨声和修补工作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意外的、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靳砚的动作很快,效率极高。不到半小时,那扇恼人的窗户就被彻底封死,再也渗不进一滴水。他又用那块厚实的防水布,在窗内侧做了一个临时的加固遮挡,以防万一。
做完这一切,他收拾好工具,站起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未干的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随手用胳膊擦了一下,看向虞清远。
虞清远正蹲在地上,徒劳地用已经湿透的抹布擦拭着最后一点水痕。灯光昏暗,勾勒出他纤细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像一只脆弱又倔强的幼兽。
靳砚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走过去,拿起靠在墙边的拖把——那是虞清远几乎从来没使用过的工具——浸水拧干,沉默而利落地将地上剩余的积水彻底清理干净。
虞清远抬起头,看着靳砚熟练地使用拖把,看着他轻易地就解决了自己刚才徒劳挣扎了半天的难题,心情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
“好了。”靳砚将拖把放回原处,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走到桌子边,看了看那些被虞清远抢救出来的颜料和画作,确认没有沾到水。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虞清远。
画室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风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两人身上都带着狼狈的痕迹——靳砚一身水汽,虞清远袖口湿透,脸上还沾着一点刚才蹭到的颜料和泥灰。
靳砚的目光很深,落在虞清远脸上,像是要看清什么。虞清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垂着眼,盯着地上刚刚被拖干净的水痕。
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刚才忙于应对漏雨,此刻问题解决,那种独处的、令人心慌的张力又重新回来了。
他感觉到靳砚向前走了一步。
距离被拉近。那股混合着雨水、淡淡的汗味和靳砚身上特有的、冷冽的雪松般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过来。
虞清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手指蜷缩起来。他想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
“虞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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