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笼觉睡得沉而安稳，虞清远再次醒来时，已近中午。阳光透过遮光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带。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是久违的轻快，头脑也异常清晰。
这是他提出分手以来，最放松、甚至称得上愉悦的一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填满了：刚刚顺利完成并交付的工作、窗外灿烂的阳光、对靳砚即将回家的期待的隐秘盼望。
他仔细地将设计稿的原稿和电子扫描文件整理好，甚至还难得地挑了件看起来更显气色的浅色毛衣，这才出门前往甲方公司。
交付过程异常顺利。甲方的负责人对最终方案赞不绝口，尤其对那个巧妙的光影结构修改点了大大的赞。
虞清远心情很好，听到对方问起这个亮点，便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这里最初的设计确实容易在夏季产生眩光。后来调整了内侧支撑结构的角度，偏转了7度左右，再结合侧面格栅密度的变化，就能最大化冬季采光的同时，避免夏季的强光直射……”
甲方负责人听得连连点头：“妙啊！这个修改太精准了！虞老师您对光影和结构的把握真是绝了！”
虞清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声音轻却清晰：“这个角度和格栅的修改…其实是我爱人提出的建议，他是建筑师，对结构和光影更敏感一些。” 提到“爱人”两个字时，他耳根微微发热，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骄傲。
甲方负责人先是惊讶，随即露出恍然大悟和更加赞赏的表情：“原来如此！不愧是专业人士！难怪这么精准！虞老师您和您爱人真是珠联璧合，强强联手啊！”
项目交付圆满成功，甲方痛快地结清了尾款。或许是因为实在太满意，负责人还在微信上给虞清远发了一个额外的大红包，后面跟着一句：【虞老师辛苦了！一点茶饮费，不成敬意！期待下次合作！】
虞清远点开红包，8888元。对于一个独立艺术家/策展人来说，这是一笔相当丰厚且充满善意的额外奖励了。
虞清远走出冷气充足的甲方公司，六月的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阳光白花花地灼人。但他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镇过的蜜，畅快而清甜。他站在稀疏的树荫下，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寓意吉祥的红包数字和真诚的夸奖，一种强烈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分享欲攫住了他。
他想靳砚了。现在就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脸。
手指比大脑更快地行动，视频通话拨了出去。
铃声响了很久，久到虞清远开始怀疑靳砚是不是在忙时，终于被接起。然而屏幕那头出现的，却是林修那张没什么表情、戴着金丝眼镜的脸。背景看起来像是在某个项目的室外，能听到隐约的施工噪音和模糊的人声。
“虞清远？”林修似乎也有些意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
虞清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近了些，确认自己没打错：“…林修？怎么是你？靳砚他…”
“我们在城南‘星汇’项目的工地临时碰上了，他进去看内部结构了，手机和包暂时放我这儿。”林修解释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公事公办。
“哦…这样。”虞清远点点头，想起之前旅馆的事，心里还是感激的，便小声补充了一句，“…对了，那天，谢谢你。”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林修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
就在这时，靳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从画面外传来，由远及近，清晰无比：“林修！我手机是不是响了？是不是清——”
话没说完，他的人已经大步走到了林修身边，安全帽也没摘，额角挂着汗珠，脸颊上还蹭了道淡淡的灰痕。他一眼就看到林修手里拿着的、正显示着虞清远脸庞的手机，眉头瞬间就拧紧了。
他几乎是劈手就从林修手里拿回了手机，动作快得带风。然后，他侧过头，对着林修，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堪称商业假笑的弧度，嘴角上扬，眼神却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皮笑肉不笑的警告意味：
“林修，我说真的，”他声音压得有点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礼貌”感，“离我家清远近一点，好吗？下次他的电话，麻烦直接喊我，或者让他稍等，就不劳您亲自接了。”
林修面对这几乎算得上幼稚的指控和明显的醋意，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正好响了好久，怕有急事。下次我会注意。” 说完，非常识趣地后退了几步，抬头望天，开始研究六月天空的云层结构，假装自己是个透明的背景板。
靳砚这才把全部注意力放回手机屏幕上。当看到屏幕里虞清远带着笑意的脸庞时，他脸上的那点假笑和愠色瞬间冰雪消融，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成一片温柔的湖泊，语气也立刻带上了担忧。
“乖乖？怎么这个点打过来？是不是外面太热了不舒服？”他注意到虞清远背景在户外，阳光猛烈，眉头又下意识地蹙起。
虞清远看着他这副瞬间变脸、灰头土脸却第一时间紧张自己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没有不舒服。砚砚，我想你了。”
他直白地说，声音里带着阳光般的暖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快雀跃，像一只迫不及待要分享宝藏的小动物：“项目交掉了！甲方老板特别特别满意！尾款当场就结了，还给我微信包了个大红包！”他没具体说金额，但脸上那种“快夸我快夸我”的兴奋表情藏也藏不住。
“而且，我跟他详细解释了那个光影结构的修改原理，他夸了半天！”虞清远的语气里带着专业被认可的小得意，然后悄悄地、用一种近乎炫耀的、甜甜的语气补充道，“他还不知道，这神来之笔是大名鼎鼎的靳砚老师的手笔呢。”
靳砚听着他雀跃的声音，看着他亮晶晶的、盛满了快乐和一点点小骄傲的眼睛，哪里还记得什么林修。他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又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彻底填满，软得一塌糊涂，甜得发胀。
他家清远居然会用“大名鼎鼎”来形容他，还跟外人说他是“爱人”……这种隐秘的宣告和被依赖感，比任何奖项都更让他满足。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笑声通过电流传过来，带着磁性的震动，不是因为被甲方夸，而是纯粹为虞清远此刻罕见的、毫无阴霾的明亮和快乐。
“嗯，听到了。”靳砚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穿透屏幕去抚摸对方的脸，“但主要还是虞老师基础打得好，构思巧妙，我才能锦上添花，顺便……混个‘大名鼎鼎’的名头。”他故意学着他的用词，语气里满是宠溺。
两人隔着屏幕，一个在六月炎热的街头树荫下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在尘土飞扬的工地旁温柔注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而被遗忘在几步之外的林修，抬头望天，只觉得这六月的太阳，真是有点过于刺眼了。
视频刚挂断，虞清远还盯着屏幕上靳砚最后那个有点吃瘪又强装镇定的表情傻笑，梁雨的消息就噼里啪啦砸了进来。
【梁雨：！！！！！！】
【梁雨：你活过来了？！项目搞定了？！】
【梁雨：在哪在哪！站着别动！我带好吃的来捞你！】
【梁雨：[定位分享] 就这家咖啡馆！十分钟！不准跑！】
虞清远看着这一连串轰炸，嘴角弯了弯，刚才那点小小的炫耀心思被更大的暖意取代。他回了个“好”字，慢慢朝梁雨说的咖啡馆溜达过去。
他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没多久，梁雨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个一看就很贵的甜品盒，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啧，”她拉开椅子坐下，把盒子推过去，“脸色还行，没我想象的惨。快，尝尝，他家新品，海盐芝士，甜而不腻，专治各种不开心！”
虞清远打开盒子，小叉子挖了一点，点点头：“嗯，好吃。”
“必须的！我挑的！”梁雨得意地扬扬下巴，然后凑近一点，声音压低了些，“真没事了？那天……吓死我了。”
虞清远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嗯，没事了。对不起，让你担心。”
“嗐！跟我还说这个！”梁雨大手一挥，立刻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不说那些了！好事！姐要毕业了！这是请柬！”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份精致的邀请函，啪地拍在桌上，“婚礼，你必须来！毕业典礼……看你心情，来给我鼓掌最好，不想来人也得给我发红包！”
虞清远拿起那份毕业典礼的邀请函，摩挲着上面凹凸的印花。毕业……他恍惚了一下，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看情况，”他轻声说，抬眼看了看梁雨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状态好，我一定去。”
梁雨立刻笑开了花：“那就这么说定了！”她吸溜了一大口奶茶，又想起什么，眼睛更亮了：“对了对了！重大消息！后天晚上有流星雨！特大号的那种！我跟陈望舒约了去鹤鸣山看，你也来！叫上靳哥！咱们野餐去！”
“流星雨？”虞清远对这种事向来没什么概念。
“对啊！对着流星许愿可灵了！”梁雨双手合十，一脸憧憬，“咱就去碰碰运气，万一真看到了呢？主要是出去透透气，山上凉快！”
虞清远想了想后天靳砚应该回来了，出去走走似乎也不错。“好。我问问他。”
“完美！”梁雨一拍桌子，“那就后天下午集合出发！我负责吃的，你们负责带人和好心情！”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主要是梁雨在叽叽喳喳地说婚礼的琐事和吐槽论文，虞清远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逗笑。窗外夕阳把街道染成金色的时候，梁雨的手机响了，是陈望舒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哎呀，望舒催我了，”梁雨笑嘻嘻地收起手机，“靳哥不在，晚上一个人咋整？跟我回家蹭饭去吧，让望舒给你露一手？”
虞清远摇摇头：“不了。我回去自己煮点饺子就行。”他有点享受这种独自安排夜晚的平静。
“行吧行吧，知道你喜欢清静。”梁雨也不勉强，拎包起身，“那自己好好的啊！后天见！记得提醒靳哥！”
送走梁雨，虞清远提着剩下的小半块蛋糕慢慢往回走。钥匙拧开门，夕阳正好铺满了客厅，暖洋洋的。
他换了鞋，先去看了看阳台的花，给有点干的浇了点水。然后打开冰箱，拿出靳砚之前包好冻起来的饺子，数了八个，又洗了几根小青菜。
锅里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饺子在里面慢慢变得胖乎乎、亮晶晶的。他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心里异常平静。
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过来。他慢条斯理地洗了碗，擦干净灶台。
晚上也没什么事，他窝在沙发里回了几个工作邮件，甲方那边又发来一串感谢的话，夸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一个人有点无聊，想了想还是挪到了窗户边上。
他最终还是喜欢靠在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边。窗外是城市的脉络，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一地的星辰，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平凡或喧嚣的故事。这景象让他感到自己并非完全悬浮于虚空，仍与这喧闹的人间保持着某种微弱的、却真实的联系。
家里的灯也亮着，暖融融的光线笼罩着他，驱散了夜晚的孤清。心里那片因药物而暂时平静的湖面下，并非全无暗流。他想起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惊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解决”过问题。
焦虑仍在，依赖仍在，对分离的恐惧……也仍在。
即使前天靳砚那样郑重地向他保证，承诺距离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隔，他心底最深处，仍有一丝难以驱散的怀疑和害怕。只是此刻，这恐惧被药物温和地压制着，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能感知其存在，却不再能轻易地刺伤他、让他失控。这难得的“冷静”，让他第一次能够直视这些问题——它们像一柄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如果把在柏林的每一天，都当成是靳砚只是像这次一样，出差去了，第一天总会有些不适，但知道归期，知道联系不断，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这个想法带着点自我欺骗的幼稚，却又莫名给了他一丝虚弱的勇气。
他起身，想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脚步不自觉地走向了靳砚的书房。那一整面墙的专业书籍，大多是冷硬的建筑理论、结构力学、城市规划……他平时很少主动翻阅，他对那些精确的计算和冰冷的线条缺乏天赋和兴趣。
但此刻，他想试着去了解。了解靳砚沉浸的那个世界，了解那些线条和数字背后，支撑着靳砚理性光芒的基石。
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最后落在一本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建筑美学论著上，抽了出来。书页间弥漫着旧纸张和淡淡墨香，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靳砚的熟悉气息。
他随手翻开一页。就在这时，一张对折的、略显发脆的米白色信纸，从书页中飘落出来，轻轻打着旋，落在了他的脚边。
虞清远愣了一下，弯腰拾起。
信纸的质地很好，边缘已经微微泛黄，透露出岁月的痕迹。他下意识地将其展开。
熟悉的、利落挺拔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是靳砚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五年前的青涩和用力，却又已然具备了如今的风骨。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向落款处。
日期，赫然是五年前。
而收信人的名字，像一枚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心脏——
【致清远】
虞清远的呼吸蓦地窒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信纸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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