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清是他，脸上露出些许讶异，随即化为了然：“是为小沈的事吧？”
王哲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点点头，“师傅的耳朵还是那么灵通。”
他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台面。
“这件事已经立案了，但没进展。监控、社会关系排查……常规手段都在用，但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我知道从他口中听到他谈过一个前女友，而且两人近日也出现了些矛盾，可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样子。”
“查不出来？这不像你，你的工作能力不至于这么差。”
“不……我也想知道，两个互生情愫的人，怎么会连后台聊天记录都查不到？街道监控里，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不存在于任何一个有公众视野的地方，这样的人活着不累吗？”
老陈给他倒了杯刚沏好的浓茶，雾气氤氲。
“哎，规矩你懂，现在这年头，上面压力大，重案要案都忙不过来，即使立案了，也投入不了大量资源，尤其现在这种没明显暴力痕迹的失踪案。”
“我知道。”
王哲端起茶杯，烫手的感觉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所以……我需要点……‘非正式’的帮助。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所以，才回来见你，师傅。”
老陈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能帮你的，我自然会帮你。”
“我三天前给你发的消息，之前怀疑的那个保洁员，有结果了吗？”王哲问。
“查了。背景干净得像张白纸。住在这里有九年了，丈夫早逝，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前年病了，没救回来。她就在这片区做保洁，快三年了，同事都说她老实寡言。”
“并且……李维失踪那天晚上，她在隔壁‘幸福里’小区做夜间保洁，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还有两个同事可以做证。”
王哲不可置信地挑起眉头，“怎么会？”他想过自己的判断可能失误，但没有想过他怀疑的人真的只是一张白纸。
“她手腕上那道疤，医院记录显示是两年前在工作时被碎玻璃划的，跟小沈扯不上关系。”老陈顿了顿，语气带着劝慰，“阿哲，这条线，基本上可以排除了。”
王哲的心沉了下去，第一个怀疑对象被彻底排除了。
就在这时，茶铺的门又被推开，一个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但眉眼间带着一丝烦躁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王哲和老陈都愣了一下。
“苏筱慧？”王哲有些意外。
“王哲？你怎么在这儿？”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老陈和这间简陋的茶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找老陈聊点事。”王哲含糊道，反问她，“你呢？”
苏筱慧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也是来找陈叔的。我听说沈……嗯，他失踪了，警方在调查，我想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她说着，眼神却有些闪烁，“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我好像知道一点内情。”
老陈不动声色地给苏筱慧也倒了杯茶：“苏小姐，有心了，那我这个老头子就走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慢慢聊吧。”
苏筱慧接过茶杯，没有喝，手指用力捏着杯壁：“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之前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他那个人，有时候太较真，容易得罪人……”
“筱慧，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喜欢扣杯子，再扣，老陈最喜欢的‘釉里红’可就要花了。”他打趣道。
她赶忙低头检查，松了一口气，“我，我知道他最近谈了一个新的女朋友，叫许庄，因为分手后他经常跟我提起。”
她咽了一口口水，心中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没事的，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会有自己的判断。”王哲缓缓地点起一支烟叼到嘴边，笑着对她说：“不要跟老陈说，拜托了。”
“我……我觉得他新谈的那个女朋友不像人。”
刚才还挂着的笑，一下僵住了，他立马把身体坐直收起懒散的姿态，“你说什么？”
“不是不是，我精神没有问题，我也不是嫉妒。我见过一次他女朋友……那天他喝醉了从酒馆里出来好像打错电话了，打给了我。”
王哲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你说，我洗耳恭听。”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不知从哪里下口，“然后，然后我就去了！分手得太仓促，所以我们还有过一段联系，他就跟我炫耀他的女朋友很美，比我精致，比我更爱他。”
“可他以前不这样的，和那女人在一起那段时间，他就跟魔怔了一样。那天晚上刚下过雨，透过汽车的水雾，我看到一个人背着他打开了车门。”
“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王哲的食指以及大拇指夹住下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唇，这是他一贯思考的动作。
“啊不！我的意思是那种生理上的‘正常’，不是心理。”
苏筱慧原本直视着他的眼睛，渐渐垂了下来……
“他所谓的女朋友并没有他对我所说的那样，身材窈窕。她不仅身材臃肿，而且……而且好像，长着四只手。”
这时，老陈从厨房里又走了出来，“哟，都聊到这个啦，让我这个老头子也听听。”
她的脸红了又红，决定不再说下去，“今天好像不太是时候，我先回去了。”
“嗯。”
此刻，王哲还被困在她的说法之中，捋不清楚细节。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王哲和老陈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沈恪言的失踪就是早有预谋。师傅，你觉得，世界上真的有鬼吗？”王哲低声道。
老陈“呵呵呵”地笑了，这种笑声叫人听不懂喜怒哀乐，“世界上哪里有鬼？”
“要说有，那也是人心里的鬼。”老陈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哲。
“我办了这么多年的案，见过的‘鬼’多了——其实这世界上的人，都未必不是披着人皮的鬼罢了。”
虽然不完全明白，但王哲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些打算。
苏筱慧的出现，给了他一条新的思路，让他明白不能再用以往的方式去思考。
……
他与秦澈继咖啡厅那次之后没有正式见过，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约了秦澈又见了一面。
在她出现前，王哲先是联系了局里一个能够信任的部下，达成了某种联系，打开录音同步了音频。
没过多久，秦澈果然来了。她一坐下来，王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保洁员，你不用再暗中调查了，她不是凶手。”
他的老习惯又再次对着女孩暴露了出来，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还有，你的演技真的很差。”
“你说什么。”秦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明明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又几乎不可置信他居然知道自己心中的疑虑。
“呵，没想到，你还在注意我。我也观察了你好几天，发现你这个人的生活也是十分了无生趣，怀疑你，是我最错误的判断。”
“今天，我们就把问题坦明了讲吧。”
“请便。”他说着，悠然地靠着灰褐色的皮沙发靠背。
“等等！”秦澈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直视着王哲，打断了他可能准备好的说辞：“服务员，两杯卡布奇诺。”
她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跟你这种按部就班的人聊天容易犯困，先点杯咖啡提神，你不介意吧？”
王哲努力压下心头蹿起的火苗，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要你愿意开始谈正事。”
“正事？”秦澈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你们警察，都习惯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审问’嫌疑人吗？”
“你终于挑明了，能看穿我的身份，你也算不上愚蠢。”
王哲靠回椅背，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如果所料，你果然也不简单，你起码能看出来我的动机，但我，完全看不透你。”
“我看不透你为什么要掺和进去这件完全与你无关的事情，秦澈——一个住在上关的富家女，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
秦澈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飘忽了一瞬，随即又聚焦回王哲脸上。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王警官，现在是你需要我。何必像审问嫌疑人一样？毕竟我现在可是……一个你可能不愿相信，却无法忽视的‘证人’。”
王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我需要你？”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你还真的说对了，对，我需要你！”
“现在，你并不是以嫌疑犯的身份坐在我的对面，而是以‘盟友’的身份。”
“作为警察，那么基本的线索都拿不到，王警官根本不是上面给的资源不够，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停职了吧？”秦澈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过不重要，这些事情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重要的当然是，作为你的盟友，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部分事情。”
王哲极力掩饰刚刚那一瞬间的惊诧，状似轻松地扭了扭咖啡杯子。
“沈恪言，不出意外的话，在我到达的前两天就已经被分解了。被一个叫作许庄的女人，装在了行李箱里。”
尽管他认为自己有所准备，但那一字一句还有惊心动魄的词汇，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但职业素养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所以，在你‘梦’里，他五天前……我最后一次见他的那个晚上，就已经死了，是吗？”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不愿相信的颤抖。
王哲用自己幽深的瞳孔死死地“抓住”了秦澈的眼睛，让她感到无法动弹。他多希望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撒谎或戏谑的痕迹，可这些他希望的都没有。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寒意。
“就算我被暂时停职了，我现在也还是一名警察，你让我怎么用一个警察的判断力，去相信你的鬼话？”
“你有选择吗，王警官？”秦澈的声音轻了下来，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或者说，除了我这种‘鬼话’，你还能抓住什么？难道你要等到他……或者说，他的某一部分，真的出现在你面前，亲口告诉你，他就是被最亲近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分解装殓。”
她最后四个字诉说得很轻，有一种挑衅的意味。
一股冰冷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沉重得令人窒息。
王哲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带着刑警特有的压迫感：“秦小姐，你的‘梦’很离奇也很精彩，但我不想听故事。破案需要的是证据，而不是怪力乱神，如果你没有更实质性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秦澈，在他表现出明确拒绝的瞬间，做了一件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事。
她没有争辩，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动作，将一直放在桌下的左手抬到桌面上，掌心向上，摊开。
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那行仿佛由皮下渗出的暗红色字迹，触目惊心：
「帮我找到我的遗体好吗？她杀了我我出不去行李箱」
字迹扭曲，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尤其是“行李箱”三个字，几乎是用尽全力挤在一起。
王哲的呼吸停滞了。这字迹……他太熟悉了！那是沈恪言的笔迹，他绝不会认错。可它怎么会以这种近乎“生长”的方式出现在一个陌生女孩的手上？
“怎么样，你自诩什么都见过，但这世界上也有你没见过的事情吧。”秦澈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的变化，心里非常满意。
“这……不可能……”他声音干涩，大脑一片混乱。
秦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王警官，现在，你还认为这只是我的臆想吗？”
就在这时，王哲的手机震动，是技术科发来的最终确认信息：
“王队，反复核查完毕。目标居民楼及周边所有出入口、道路监控，在沈恪言失踪时间点前后48小时内，未发现任何符合其体型特征的男性被强制带离，也未发现任何人携带类似其出差用行李箱的大型箱包离开。该行李箱如同凭空消失。楼内公共区域监控亦无异常。嫌疑人许庄，查无此人，数字痕迹为零。”
尸体没有运出去。
没有任何方式能够运出去。
而从他失踪的最后一天到现在，无论是房间里还是社区内，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就这么完美地消失在了公共视野中。
这个结论像一堵冰冷的墙，堵死了所有常规的调查方向。行李箱和里面的“东西”，难道还在那栋楼里？可他们之前已经进行过初步排查，管道？水箱？一无所获。
王哲猛地抬头，看向秦澈，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锐利：“可你所说的那个行李箱，根本就不存在。”他举起手机，将消息怼在秦澈的面前
秦澈非但没有惊讶，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幽光。她轻轻握拢左手，那行血字仿佛在她掌心燃烧。
“王警官，你有没有想过……‘运出去’这个想法本身，就是思维定式？”她的声音低沉，引导着一种更黑暗的可能性。
“如果……根本不需要‘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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