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逾白逼问道：“他究竟做什么了？”
伏贰哼了一声：“他做什么？他骗我，他一肚子的坏水！”断断续续地，将前几日洞中的斗智斗勇尽数说了。
众人听了，不由得大为钦佩。薄訏谟偏过脸去，掩饰自己嘉许之意。乐佚游感叹道：“平日里一直寡言少语，没想到他心里却大有主意。”
苏逾白颧骨上微微发红。戚戚一直瞅着他，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抢道：“你高兴了？可别忘了他一见面就要杀我，这疯子能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苏逾白咳了两声：“我倒确实小瞧了他，单这一桩，就可见这段日子大有进益。若不是生而为奴，一辈子受人钳制，也并非不能做出一番事业。”
他心中生出蓬勃的喜悦来，一高兴话就多，更是控制不住嘴角上扬。上次这样替人高兴，还是十余年前周越琰即位称帝。他们多年的夙愿一朝达成，怎么庆祝都不为过。再想到自己曾见识过那样大的场面，如今却还为这点小进步兴奋不已，不觉失笑。
他暗自思忖道：周越琰当上皇帝，固然是一件大事。可小尸体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除了一张脸，他们便有如蒹葭美玉，有云泥之别，你苏逾白怎可强行让他们在一处比较，这反倒不公平了。
想起伏肆远不能与周越琰相提并论，心胸就开阔了，可表面上似乎将自己说服，底下又有些不尽不实的阴影。只要念及周越琰的人品行事，他就便不免皱眉。
纵然苏逾白十万分地偏爱曾经的恋人，也不敢设想让周越琰置身于伏肆的处境中，与这吃人狂魔呆上几日。
皇上娇贵又怕疼，弹一指头就能全招了，更别提忍受不吃不喝，忍受蛊虫啃噬，在实力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有这样的胆量，想方设法将伏贰干掉的。
而倘若伏肆能当上皇帝……
他心中打了个突，暗笑道：想什么呢，小尸体连字都不识一个的。
戚戚取笑道：“他此时若在此处，听了你这句话，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一顿，“你讲的故事这样复杂，倒像是编的。”
伏贰喘道：“你要是不信，就翻我的胸口！”
乐佚游手中白绫微挑，一沓粗纸便从他衣襟里滑出来，上面还沾着点点血渍。乐佚游卷起一张，低头看了一两行，微笑便凝固了。她又匆匆翻了两页，啪地拍在膝上，捡起其余部分，一口气将其翻完，全部阅毕时，已经是眉头紧皱：“里面写的……是我乐氏的十经六要！你又从哪里传抄来的？”
伏贰一怔：“我从那小子身上得来，本来以为记载着……治疗蛊虫的方法，原来这是你的东西么？”他眼光扫了苏逾白一眼，恻然冷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眼睛明亮，却……却是个瞎子。识人的眼光，一直都糟透了。”
他语中之意，就是苏逾白指使伏肆偷抄经书，做了这鸡鸣狗盗之事。乐佚游摇头道：“不会，我曾叫苏统领替我抄写此书，只要他肯开口，我愿以其相授。他何必做这样多余的事？”
此话合情合理，连薄訏谟都挑不出刺来。
既然如此，那伏肆又是替谁在抄写？
“只是……”乐佚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孟剑容想要我这本书。”
她见苏逾白不发一言，神色渐沉，便知道两人想到一处去了：伏肆可能早就领受了国夫人的命令，以保护苏逾白为名，潜伏在他们身侧，不仅对外传达消息，而且偷抄医书，伺机就要将它传送出去。
苏逾白偏开眼睛，喃喃道：“他不会这样做。”
乐佚游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神色也冷淡下去。伏贰躺在她脚下，忽然偏过头去，一口血喷在她的裙角，晕开许多暗色斑点。
回光返照的时间已经过去，他眼神开始涣散，呼吸急促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乐佚游低下头去，听他喃喃唤道：“我好痛……我要死了……”
乐佚游默然，冷风吹起，岩壁上血溅如荆棘，她忍不住道：“你不后悔么。”
伏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好像在尽力地大笑：“不后悔……不后悔……我已经……自由了，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只要这样活过一天，就胜过当狗一辈子，呼……谁都没办法要挟我，谁都没办法命令我，谁要叫我做事，我就杀了他，吃了他，喝了他的血……咯咯……我谁都不在乎，我……”
他眼睛慢慢地向上翻，出神地凝视着乐佚游。他的声音忽然变了，虽然嘶哑，可竟似有几分眷恋：“……小妹。”
乐佚游心中厌恶与不忍交织，只嗯了一声。
他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乐佚游伏在膝上，才听得清楚。
“你还是这么漂亮。”
……
伏贰眼睛已经空洞下去，却还没有闭上。乐佚游慢慢地伸出手去，将他冰凉的眼皮合上。薄訏谟走上前来，低头看着他的尸体，许久道：“也算是给教主报仇了。”
他扛起伏贰，往崖上一块大石上一放。又拿出薄远猷的鸳鸯钺，把他肚皮划开，扒出一副心肝脏器，血淋淋地摆在旁边。乐佚游嘴唇翕动：“他已经死了，你这又是做什么？”
薄訏谟道：“曝尸在太阳底下，叫老鹰来啄他心肝，虫子吃他身体。”
乐佚游茫然摇头道：“不能……不能……”却说不出个理由来，薄訏谟冷酷道：“有什么不能的？因为他死了多少人，血债血偿，千刀万剐也不足惜。就知道堂主心肠软，不然愚人早便活剖了他。”
乐佚游望着悬崖外边，喃喃道：“或许阿南还没死。”
薄訏谟悚然一惊：“什么？”
“没什么。”高山上的风从她袖子里钻进去，穿透她空荡荡的衣衫，乐佚游身上泛起凉意，垂眼看着昏倒在地的苗邈。
“阿南身上也许还有还魂丹。”
夜里苏逾白被一阵低哭声惊醒，睁开眼睛，岩壁下的避风处已经生了一堆火，薄訏谟守在他弟弟身边，声音已经变了调：“小猷！小猷！”
薄远猷被垫高，身体平躺，胸口不断渗出血来。乐佚游正给他施针，半夜薄远猷伤势复发，高烧不退，显然随时可能丢下性命。
她身心俱疲，却不得休息，此刻脸上已经一丝表情都没有了，如同一面刷上白漆的墙。
戚戚也被吵醒，嘀咕道：“要死便死，还让不让人睡了。”
薄訏谟立刻狠狠瞪她，赤红着眼睛，跳起来道：“你这毒妇……你这娼妇……你……”
他话没说完，苏逾白已经起身，经过他时轻声开口：“堂主疲累至极，你如今再闹，还想不想你弟弟活了。”
薄訏谟立刻哑火了。
只见乐佚游膝上摊着一块暗红绒布，一排金针在火焰旁闪光。她听见人的脚步，头也未回，道：“取一根三寸长的，扎他右侧乳根，兼按左侧期门。”
此二穴乃足阳明胃经与足厥阴肝经之会，能引血归经。苏逾白依言行事，乐佚游又道：“内关穴！快去取艾绒来！”
药箱放在苗邈身边。苏逾白过去取时，看见这年轻人头上血已经止住，呼吸净匀，显然已无大碍。甚至面有一丝微笑，不知在做什么好梦，不由得苦笑。
他回到乐佚游身边，点了艾绒，以"雀啄灸"法悬于腕横纹上两寸的内关穴，热力透过经络直抵心经，从而行气止血。
乐佚游注视着他的举动，等到最后一枚金针插进胁下大包穴后，大股血流终于止住，可隐隐地还在往外渗，薄远猷依旧是昏迷不醒。
薄訏谟扑上前，颤声道：“堂主……堂主，他怎么样了？”
乐佚游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他肝脏都被剑气切碎了。”
薄訏谟啊了一声，砰地一声跪坐下来。乐佚游声音说不出的凄切悲凉：“给他一个痛快吧。”
薄訏谟撑着地，两次想要起来，又踉跄地跌下去。“我不信！”他大喊道，一下子拔出锏来，终于丢掉了那个讨人厌的自称，“我不信！堂主，你一定有办法，救救他……救救他！”
他显然错了神志，握着武器，狂乱地挥打，舞得呼呼生风，却找不到战斗的对象。乐佚游睫毛轻眨，只是缓慢摇头。
薄訏谟丢掉武器，伏在弟弟身上，侧过脸去，轻轻与他脸颊相触。
“我不信，”他们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贴着，好像分别立在幽暗井水的两端，“求求你，救救他……不是有还魂丹么？”
“没有了，”乐佚游悲切道，她佝偻着背，风吹着发丝乱舞，火光下竟然有几缕银丝，不知何时生出来的，叫人暗暗心惊，“伏贰说了，已经吃完了。就算……就算我愿意为你们破例，重新炼一炉，他也未必能熬到那个时候。”
薄訏谟直起腰来。
“你不是说教主还没死？”他逼视着乐佚游，仿佛要她赌咒发誓，“你不是说他身上可能还有还魂丹？”
乐佚游往后瑟缩了一下：“那也只是可能而已……”
“有可能就够了，”薄訏谟将她打断，“天一亮愚人就带着他下山去，寻找教主的踪迹。”
他将薄远猷抱走，在岩壁下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
薄訏谟睡在外头挡风，又脱下衣衫给弟弟盖着，两人靠在山壁旁躺下，像是还在母亲的腹中一样紧紧蜷缩着。
苏逾白问：“堂主可还要与他们兄弟二人同行？”
“我……我不去了，”乐佚游缩得更小了，“我并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更何况，天地会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
苏逾白明白她这一天承受得太多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这重明教中的恩怨一了，便再无结伴而行的理由，更何况两人中间早因为萧太后，隐隐约约生了嫌隙。他道：“在下明日寻到阿竽，便要动身前往江南，在此就先告辞了。老王想必是要跟着堂主走了？”
“何必呢，”乐佚游说，“我起先也这么想，如今却改了念头。他是个老鳏夫，无妻无子的，难得和阿竽那孩子投缘。你便带上他们一同走吧。何况老王也是天地会的，若是我寻得‘耶摩罗阇’毒药的解法了，通过他来传递消息，倒也方便。”
苏逾白便点头：“千恩万谢，难以言表。下次堂主用得到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也不必这般客气，”乐佚游道，“家仇我必报无疑，倘若这样轻易地许下诺言，若有一日战场上相见，你后悔也来不及。”
她虽然面上带笑，说的却不是玩笑话。此时又把伏肆抄写的那沓书页抽出来，拢整齐了递给苏逾白。
“给你罢，”她道，“我瞧你手法利落，胆又大，心又细，如一心专研医道，造福一方，一定能救人上千，不知多少功德。何必要做那狗皇帝的帮凶，戕害忠良呢？”
“治一乡却不能治一国，”苏逾白道，“救一乡不过活人上千，救一国却能活人无数。若是能制止这场战争，才是一件大功德。”
他本无接过来的心思，可眼光瞟见那草纸上粗粝的笔画时，心中忽地一动。不禁想到：这是小尸体亲手抄的。
还没思索完全，手已经覆了上去，五个指头紧紧捏着纸页。乐佚游莞尔一笑：“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与你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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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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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有人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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