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中。
客栈房里灯已经熄了,窗外却有闪耀的火光,隐约传来苗女艳色的歌声,欢声笑语不绝。
一同打地铺的阿贵翻来覆去,听见他粗浊的呼吸,便知道他春心被引动,今晚是睡不着了。祝由枝暗暗觉得好笑,所幸他下山不久,过惯了道观里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倒也不觉得如何。神思渐渐昏倦时,忽然听到内间传来两声细弱的咳嗽。
他睁开眼睛,凝神细听。
姐姐患了桃花痨,体质又弱,夜里犯病时,一整宿一整宿地不得安眠。她不愿麻烦下人,便总是自己忍着。
那咳嗽声一连串地压抑不住。祝由枝翻身坐起,将灯点亮。旁边的阿贵连忙闭了目装睡,烛火照见他粗笨丑陋的脸。
知道他躲懒,祝由枝不由得心生憎恶,可要是叫这个做粗活的杂役进了小姐的内室,终归也不像话。他不由得暗暗后悔,没有给姐姐带上贴身服侍的丫鬟。
只是战时逃难,匆匆忙忙的,难以周全万事。原本府里的几个丫头都是黔地本乡人,不愿意跟着主人远逃,一起跪在屋前垂泪,姐姐便将赎身契都给了她们,还搭上一匣子首饰细软,仔细叮咛几句,都放回了。
掀帘子之前,先说了一声:“姐姐,我进来了。”姐姐鹊娘嗯了一声,颤声道:“……哎,吵醒你了。”
举起烛,便看见她披着莲青的外裳,坐在床边,手帕掩着唇,纤弱的身子向痰盂倾着,一挽头发稀稀朗朗地垂落下来。前几年身子好时,鹊娘一头青丝如瀑,盘起发髻来厚如堆云。如今拢不住一握,看着叫人心里难过。
见弟弟进来,祝鹊娘足尖勾着痰盂就要往床底藏。祝由枝抢上前去看,里面便是咳出来的黏黏一块血,壁上都溅得星星点点。他心里发急,问道:“怎么又咳血了?药吃了没?”
祝鹊娘摇头道:“前些日子吃完了……”祝由枝大声道:“为什么不同我说?”祝鹊娘垂下头,便像犯错一般,低声道:“这边药难买,到了京都再说。”
大夫说这病是气阴耗伤所致,给姐姐开了参苓白术散。人参茯苓之类,往日易得。可在这战火连天之际,街上十家店铺九家都关门,这就不好办了。然而姐姐的病等不得,祝由枝道:“我去街上买。”
他拉开包袱,里头不少碎银子,几大块金锭,底下还铺着厚厚的银票。父母同大哥先行一步,去了西京寻找落脚地。祝由枝从六岁时便在清风观里做俗家弟子,拜师学武。得到消息下来时,家中便只有重病的鹊娘在等他。账目已经清点完毕,府邸也已变卖出去。账房先生将剩余财物尽数打包给了他,然后也收拾铺盖走路了。所以如今祝由枝手头十分宽绰。
祝由枝抽了两张银票出门,他的剑靠在床边,还是过去把剑配上。推门离开时,阿贵还在装睡,一个屁都崩不醒。
他一边冲下楼一边想,这厮跟了他们姐弟两背井离乡,与其说是出于忠心,倒不如说是无处可去。听说他在本乡赌博成性,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分家时被赶了出去,这一路上也处处偷奸耍滑,时常喝得醉醺醺的,还总是色迷迷地看着祝鹊娘。祝由枝倒存心想给阿贵几两银子把他打发走,可此时要是把他逐离,也就无人赶马了。
到了大堂里,一股寒气就猛冲过来。贵州三月里和冬天一样冷,偶尔也下下雪。门大开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蹲靠在门口,店小二在柜台前支着脑袋打瞌睡。
祝由枝漫不经心地瞧了那乞丐一眼,他身上裹着一堆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和门外的夜色融为一体,若非祝由枝有着习武之人的敏锐,也根本发现不了他。
就在这时,他似乎发觉了祝由枝的目光,从破布里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他眼睛黑得惊人,分不出来是冷还是察觉到了别的什么,祝由枝打了个寒颤。
环视四周,店小二还在打瞌睡,祝由枝有一种冲动,要把他叫醒,让他值夜时提防点,哪怕是为了客人的安全。可这样想时,他已经急匆匆迈过了大门。乞丐和他的一小条破布一起往旁边缩了缩,给他让路。
他动作缓慢,身上还嗡嗡飞着苍蝇,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强盗。
大概就是想蹭点客栈里的热乎气吧,祝由枝想。
客栈背靠大山,山上苗女的歌声依然响亮。祝由枝抬眼去看,山高而连绵,迎着天空,颤抖地刻出一条比夜空还要黑沉的深线,那就是大山的影子。零星的火把在其中摇晃,如同闪烁的星星。苗人躲在这深山的怀抱里,想必就可以不被战争波及。城里的居民一向蔑视这些不通礼教的蛮人,此时祝由枝却不由得羡慕起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来。
外面实在冷,他穿着夹袄,还后悔没有披上裘衣,走了两步,就开始思念起客栈里虽不舒适但温暖的床。可也巧,对面街上就是一家药铺,居然还开着门。祝由枝大喜,冲进店里去,叫道:“掌柜的,给我按这个方子抓药。”
店里灯光昏暗,可人还不少,一个掌柜身形精瘦,腮边垂两捻鼠须,面目蜡黄,仿佛是害了很久的黄疸,三个伙计膀大腰圆,神气蛮横,不像是上山采药的,倒像是杀猪卖肉的。
掌柜的接过药笺一看,阴沉沉道:“人参可不便宜呢。”
祝由枝掏出银票来,掌柜直摇头,祝由枝心急,问道:“配一副吃到西京,多少钱?”
掌柜的有气无力地说:“五百两,不收纸票,要金条。”
这全然是坐地起价。祝由枝惊道:“这副药我家吃过少说也有白来回,几时卖得这么贵?你们开药店的不肯救人性命,反而趁火打劫……”
话音未落,一个伙计一拍柜台,震得什么小吊子小锺子,小药勺都飞了,药柜格子上插着的钥匙一起摇晃起来,他吼道:“如今遍地是死人,贵人才有钱买命,贱命没了就没了,也不稀奇。”
祝由枝气不打一处来,掉头就走。又去寻了好几家药店,只是城里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锁上落着灰,连门口的楹联都撕破了,可见离去得匆匆忙忙。
祝由枝呆立了半晌,眼看见月亮也被乌云盖住了,天上开始落雨点,不过多时转为冰雹。他只得转身回客栈,尽管拔足狂奔,依旧被打成了落汤鸡,鞋子全湿,人也给冻透了。
一口气跑进客栈大堂,才歇了一口气。欲要回去,但姐姐的药还没有着落。对面那家药房还亮着灯,真是惹人生气。祝由枝忍不住往他们家望,明知这冤枉钱非掏不可,却还是不想对这毫无人性的奸商让步。
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眼看见那乞丐依旧缩在门口。他也是劈头盖脸被那冰雹打过,那一小团破布被冰雨一浇显得更薄了,头发往下滴水,像一条皮包骨头的流浪狗,湿着毛望着天空。
祝由枝觉得他淋了雨可能还会干净一些……但这天实在太冷,乞丐微弱地喘息着,呼吸都不怎么冒白气。
“喂,”祝由枝忍不住开口了,“你进来吧。”
乞丐看都没看他一眼,依然缩在门口。
这是听不见他的话?
“我说,”祝由枝重复了一遍,“进来躲一躲雨吧。”
他声音大了一点,打盹的店小二终于醒过来,伸长脖子张望着。
“这位客官,”小二走过来。“你和这哑巴搭话,便是白费工夫。他脑子不太灵光,没用的。”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祝由枝气往上冲:“你们开客栈做生意的,总不能看着人就在门口冻死?”
小二哟了一声:“我说客官,您是走四方,闯江湖的人,岂没听过‘莫道是非终有报’的道理,这事儿您也不知深浅的,可得口上积德。这小哑巴呀,本来也是店里的客人。前些日子才来,一开始可吓人啦,满身是血,人人都以为他要差点死掉。他的同伴急着赶路,所以把他丢在这里,自己走了。你说又是吃,又是住,又是要给他找大夫,哪样不要钱呀,那女人给的金子很快就花光了,走前倒是留了一句话,说他是给皇上办差的,叫我们没银子就去找县太爷要,可听说反贼要打过来,县太爷早跑掉啦,哪里还要得到帐?只得把他从上房里请出来罢喽。您也别以为我们是不讲情义的人,他走不了路,就只能在门口这么坐着,看他可怜,偶尔也给他丢点剩菜剩饭什么的,权当喂一条狗罢了,不然还活不到今天呢。”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最后低下声去,“但只有一条,不许他进来。身上太脏啦,怕被客人嫌。再一个,要是死在我们店里,名声也不好听。”
祝由枝听他絮絮叨叨,听到了最后,也只是听明白了一件事,便是这店家将这伤患拖到外面去等死。他秉性纯洁正直,当即大声驳斥:“你们开店的也要讨生活,客人欠帐不还,自当驱逐,本来是店家占理。可既然都知道他替皇上办差,又受了这样重的伤,却毫无体恤之心,就是实在刁钻可恶。要知道为了你们的安全,王师正在前线与反贼殊死搏斗,‘将士营前半死生’,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还不快把他请进来,悉心照料?”
店小二顿足道:“哎呦,您就别提了吧,还什么保护我们的安全,甭管是王师还是反贼,对我们平头老百姓来说,都是挥刀弄枪的强盗罢了!”祝由枝怒道:“你……你放屁!你……你反贼!你胡说八道!”掌中剑刃顿时上跳一寸,店小二眼看见雪亮的剑锋近在脸边,吓得往后一跌,瘫到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嗫嚅道:“好汉饶命……饶命……”
祝由枝见他抖若筛糠,顿时觉得好没意思。想着自己堂堂习武之人,居然欺凌弱小,不由得惭愧起来。踌躇再三,反而将店小二扶起,温和道:“外边正下着冰雹,还是将他放进来避一阵罢。”将怀里的银票递给小二,“他的开销,便算在我账上。”
说完,便匆匆上了楼。一开门,就看见阿贵将身子贴在内外间隔的帘上,鬼鬼祟祟地往里间张望。祝由枝当即将他训斥了两句,祝鹊娘在里头问:“怎么了?”
祝由枝跨进去,不好说阿贵正在偷窥姐姐,掩饰道:“那家伙不老实,姐姐平日也要留心。”将装财物的包裹打开,想起药店掌柜说起不收银票来,抓了几块金锭。祝鹊娘看他动作,不安道:“买一服药,要花这么多钱?”
祝由枝不愿意让姐姐为此伤神,寻话岔开了,因此道:“我与你说一桩趣事,方才在楼下看见一个乞丐。”将那人如何沦落至此尽数说了。祝鹊娘听罢,急道:“他既然是替圣上办事的人,你为何不出手相助?”
祝由枝笑道:“我还没说完,已经使了银子,叫店家把他放进来罢了。”祝鹊娘这才松一口气,连连称赞他做的很对,又道:“小枝你在山上待得久了,不知其中原委。我们祝家世代都是皇商,承蒙圣恩,才能将生意做的那样大,心中要常存感恩图报之念才对。非常时期,更要忠心报国,不要踏错一步,使家里蒙羞,待我精神好些,我就去看看他。”
祝由枝连声答应,退出屋外。再下楼时,那店小二已经打了一桶热水,在天井里给那乞丐泡着。黑天里冰雨纷纷地落下来,雾化的水蒸汽里,祝由枝隐约可以看见他瘦削的身形,裸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如雪,上边的疤痕密如渔网。
果然不是一般人,他想,大步从浴桶旁边走开了,往药店走时,耳边忽然听见低哑的声音:“……不要去。”
祝由枝一震,站定看他,只见那黑发将脸全都遮挡住了:“你原来不是哑巴?叫我别去,可有什么理由?我姐姐重病,可等着药吃!”
他这样问,那人却又一声不吭了,头发上的水一滴滴掉在桶里。祝由枝简直怀疑自己是幻听,摇着头就冲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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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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