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还没料到他会回来,药店掌柜瞪大了眼。见他将金子摔在柜台上,连忙抓上去咬了咬,脸上立即笑开了花。伙计们对视一眼,不言不语地接过方子,铺油纸包药。祝由枝冷笑道:“怎么,这回不觉得贱命一条,死了算数了?”
一个伙计沉着脸,秤盘往桌上掼得重了些,药店掌柜当即白了他一眼,训斥道:“不懂规矩!这可是贵人,大贵人!该死的是你们几个有眼无珠的臭奴才!”眼睛往药上一扫,顿时叫道:“蠢货,这种下三滥的货色,也敢拿出来在贵人面前现眼?”
祝由枝细看,里面果然是一些渣渣沫沫,人参只有须子,茯苓都碎成粉了。还没等他皱眉,掌柜的已经连连谢罪:“不敬!大不敬!可不巧,小店里现今只有这些次货,可小人家里还藏有一只胳膊粗的老山参,寻思着只有贵人才有福消受。今日碰上您老,也算撞上了。这几包药权当送您,先当茶叶吃着,过几天小的拣上好的药材,配完了给您送过去,比这些草叶子要强!”
他满脸堆笑的样子,活像是一只黄鼠狼,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领着三头鼻子喷气的野猪。祝由枝知道他是瞧见自己出手阔绰,下定决心要狠狠宰上一笔。不过为了姐姐的身体,花再多钱也无所谓。“那我便等上一等,记得,东西都要最好的!”
黄鼠狼连连答应,将那金子又推了回去。祝由枝瞧他恋恋不舍的神色,冷笑道:“先生便收下来作定金罢!”掌柜的却摇头:“无功不受禄,小的事还没办成,便收了这一大笔金子,怎么能取信于人?”
祝由枝哼了一声,料不到这等奸商,也能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来,拎着药包回去客栈,叫后厨煎了送来。
这么一折腾,一夜过去大半,祝由枝闭上眼再睁开,天已经大亮。阿贵还在一旁呼呼大睡,内间隐隐约约传来苦味,就知道鹊娘喝过药了。祝由枝往里面叫了两声,听不见应答,推帘进去看,内室空无一人。
祝由枝心中惊惶,出了房,在走廊上大叫道:“姐姐!姐姐!”
旁边一间房里的门忽地推开了,祝鹊娘走出来,摇摇手,伸一根指头,在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祝由枝声音低下来:“姐姐!叫我好找,大清早的,跑哪里去了?”
祝鹊娘拉住他的手,抿唇笑道:“过来,我给你看个稀奇的东西。”
祝由枝跟她走进房内,屏风后的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人。祝鹊娘脚步轻移,极小心地踩着地板,仿佛担心把人惊醒似的。
走到床前,才发现那人浑身**,仅盖着被单。祝由枝从伤痕认出来是昨晚的乞丐,不禁责怪道:“姐姐,你跑到不穿衣服的男人房间里做什么!”
祝鹊娘摆手道:“什么男人,我看他和你也差不多,还是个小孩子呢。”祝由枝气恼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都二十了!”
祝鹊娘微笑:“好好好……小枝大了,都可以照顾姐姐了。”
一边说着,俯下身去,拨开了那青年散乱的黑发,展示似的露出了底下的脸。
祝由枝看了一眼,便几乎惊掉了下巴:“这是……”
“你瞧他像不像?”祝鹊娘悄声道,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和皇上……”
祝由枝不曾见过真龙,但知道姐姐十五岁时上京,远远在上林苑里望见过一回。自那之后,祝鹊娘随身收着一幅皇上的画像,时常拿它出来细看,一望就是痴痴大半夜。
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连忙指着那青年的下巴:“姐姐你看。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刺一个‘肆’字?莫不是发配的犯人,被上了黥面之刑?”
祝鹊娘却道:“官府刺字,都是刺明所犯罪行,发配之地。没有见过刺一个数字的。老板说他替皇上办差,我本来以为是空话,如今一看,恐怕确有其事。小枝,我们要好好照料他才是。”
祝由枝口上道:“这个不用你说……”心里却直犯嘀咕,再看到祝鹊娘望着他的神情,忍不住道:“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是皇上。”
祝鹊娘失笑:“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这个我自然晓得。”话音刚落,床上的人咳了两声,脸上烧红,祝鹊娘用手探他额头,哆嗦了一下:“好烫,他发烧了,身上全是汗。小枝,快去叫阿贵打盆冷水来。”
祝由枝去门口喊了两声,阿贵还在打呼噜。祝鹊娘叹了口气,抬眼看着他,祝由枝举起手来:“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可偏不巧,昨夜太冷,井口被冻住了。店小二也不见踪影,祝由枝只得自力更生,敲了两下,哎呦一声。砸到自己手指,碎冰把指头划破了。他拎着水桶,呼哧呼哧地爬上楼去,只见祝鹊娘正给那乞丐擦身,动作细致,面上浮现笑容,如妻子照料丈夫一般。
祝由枝咣当地把桶丢在地上,姐姐温柔道:“怎么了?”这样问着,却头也没抬,替乞丐把被子拉上,又道:“小枝,你得去给他请个大夫。”
祝由枝闷声不响,过一会儿道:“这里怎么找得到大夫。”祝鹊娘依然轻声细语:“你到给我开药的地方,叫掌柜的开点治风寒的方子,不就了好。”
祝由枝鼓着脸出去。回屋取钱,动静大了些。阿贵梦里听见金子响,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喃喃道:“钱?少爷要买什么,叫阿贵去。”
祝由枝一肚子火,没忍住道:“你去?你不偷奸耍滑,从中克扣才怪。夜里装死,白天现眼。把钱给你,还不如把钱撒到水里去听个响儿!”
阿贵眼角还黏着一块儿眼屎,闻言粗着脖子吼道:“少爷嘴生得小,却会讲大话。俺们下人皮糙肉厚,但晓得要脸,比不得大小姐身娇肉贵,天还没亮跑到男人房里厮混。”
祝由枝险些气晕,一脚飞踢过去,阿贵轰然倒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娼妇!小娘养的!小白脸儿毛还没长全,做起老子的主来了,日你娘的时候,你那做乌龟的爹还在旁边看着,舐老子的粪门哩!”
这等刁奴祝由枝哪里见识过,他在道观里待得久了,许久没听过这等污言秽语,这叫一个双目呆睁,张口结舌。怔了半天,拔出剑来:“我杀了你!”
阿贵见势不妙,爬起来就跑。祝由枝一口气追到天井里,照他后背就是一砍,虽没用刃,剑背也是够他吃不消的。一气拖下来,转过剑刃,在他膝盖窝里点了两下,戳中他麻筋。
阿贵后背剧痛,腿一软往地上一摊。大叫:“杀人啦!杀人啦!”祝由枝猛踹他肋骨,又对他脸颊啪啪批了两掌,这会子下了狠劲,阿贵的脸登时红肿,噗地吐出一摊血,几颗断牙来。
见了血,祝由枝心中怒火稍熄,一脚踏在他身上,提他领子起来,冷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这喷的又是什么?”阿贵哼哼唧唧:“放狗屁……”
祝由枝暴喝:“好好说话!”作势欲打,阿贵唬的一惊,连声讨饶:“是狗牙!狗牙!小的是说,小的在放狗屁!”
便在这时,祝鹊娘听了声音,出来往下一望,顿时大惊失色:“小枝,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祝由枝讪讪道:“教训奴才……”祝鹊娘截住他话头,面上稍有怒色:“便是阿贵有什么不是,也不能这样打他!”
祝由枝低头无语,祝鹊娘又道:“我听你们在隔壁说什么钱的,想必是我叫你买药,你嫌花的银子多,心里不痛快了,所以拿阿贵撒气,是不是?”祝由枝惊道:“姐姐你这样说,真是不讲良心,冤枉好人,气死我了!”祝鹊娘不睬,俏脸煞白,正色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话放在前头,他一日没有药吃,我也一日不吃药了,他这风寒一日治不好,我也一日不会动身上路,你看着办吧。”
祝由枝心中郁卒,难以言表。他放下阿贵,扭身去了隔壁药房。却见掌柜的一直立在门前,眯缝着眼睛,把客栈里的情形,全部收进眼底。见到他时,又露出黄鼠狼一般的微笑来:“小少爷,想要些什么?”
“你不是都听见了,”祝由枝郁闷道,“还问什么。治感冒咳嗽的药,随便抓两服给我。”
掌柜的却正色道:“不然,少爷别以为风寒便是小症。治有缓急,方有大小,有远近,有奇偶,有轻重,具体轻重缓急,还要看病症根结如何,病人体质如何,说到深处,便不逊色于治国的学问。”
祝由枝云里雾里:“我只要他快好,你找见效最快的,开点过来。”
掌柜道:“若说见效快,必然是麻黄附子汤……”祝由枝拍板:“就要这个了!”
伙计开始抓药,掌柜的道:“麻黄是虎狼药,使用不当便会伤津耗气,引动肝风……”接过药包来,还在絮叨,递给祝由枝:“五百两。”
祝由枝:“……”
掌柜的瞧他脸色,挤一挤眼睛,道:“这五百两便送给小少爷,当交个朋友。待过上几日,小人请少爷来喝茶,届时,还要将那参王双手奉上,小少爷定要赏脸。”
祝由枝:“参王和萝卜有什么区别?萝卜还可以炖猪肉,我拿人参来做什么?”
掌柜的毫无愧色道:“莫说是炖猪,就是小少爷拿它去喂猪,也是它的福气啊!”
小少爷便晓得这个冤大头他是非做不可了。
本以为区区风寒,两三日便能治好,谁料那药效果过于好了。乞丐吃完后上吐下泻,昏迷不醒,祝鹊娘更是分外怜惜,不顾自己身子,日日在隔壁衣不解带地照料。祝由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气得饭都吃不下去。阿贵嘴巴肿得那么高,还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到了第三日晚上,祝由枝恹恹趴在桌上,隔壁忽然传来鹊娘的惊呼,接着是凳子翻倒声,刺啦一响,似乎衣衫破碎了。
祝由枝一跃而起:“姐姐别怕,我劈了这登徒子!”
他兴冲冲地闯进房内,看见祝鹊娘站在床边,面带羞红,袖子已经被撕开,露出半截手臂来。想到好哇,这混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精神百倍,冲到跟前,正要一拳将人殴晕,才发现人本来就是晕的。
青年双目紧闭,手里拽着一截衣袖,正陷入无知觉的昏睡中。
祝由枝气势矮了一截,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别装。”
祝鹊娘呐呐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枝,他……他刚才好像说梦话了。还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吓得跳了起来……才弄成这样。”
祝由枝也是一惊,这几天来,救下来的人尽管受着病痛折磨,却连呻吟都没有一声。他问:“说什么了?”
祝鹊娘摇头:“没听清。”
正说着,那青年人胸口往下一陷,咕哝道:“厂公。”
祝鹊娘问:“他叫谁?”
祝由枝茫然:“听不懂,好像是一个人。”
伤患的手指在空中动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祝鹊娘犹豫了一下,把手塞在他掌心中,他立刻就握紧了,捏得骨节咔咔响。
祝鹊娘皱着脸,轻轻叫了一声,感觉他稍微松掉一点,想往外抽时,他却又攥紧了。
“留下我。”
低哑但是很清晰的三个字被他吐出来。
他挣扎了一下,问:“为什么不留下我?”
祝鹊娘抬头看了祝由枝一眼,轻声道:“没有人让你走。”
祝由枝:“你看我做什么?”
他似乎听见了,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
“错了,”他嘀咕,“错了,错了……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
祝鹊娘柔声劝慰着,他却只是喃喃自语,重复这几句话。祝由枝不耐烦地道:“你干嘛要走呢?”
“虫子,”嗓子压得很低,模糊不清地粘连起来,“但是……”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是留下我吧,”他还在纠缠,“有虫子,但我不会大叫,也不会打破你的东西。没有用处时,我就自己走去很远的地方死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