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孙权以礼拜别顾雍,携众人登上行船,而吕蒙忙着抄曲阿赵氏的家,没法同行,倒觉这行船安静了许多。
彼已春水盛生,潺潺依依。
步练师独立船头迎风徜徉,阔野眺望,吴郡青草连野,碧水蓝天,比之战火侵扰白骨露於野的淮阴,堪为天上人间。
江野水泽绕绕,蝶蜻翩飞,练师低吟:“春润万物复苏……阿苏,离了淮阴步氏,是你新生的开始罢。”
“那个姑娘?”孙权拄着鸠杖而来,笃笃的声音轻而有节奏,倒似一曲轻歌,与这春风共谱。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未曾提及这个陌生的名字,是怕她缅溺于过往伤痛。
可如今,她竟主动提及。
步练师转过身来,倚着船栏,闭目迎风:“她是家主膝下独女。步氏衰微,族老欺家主无嗣,欲以她联姻换取利益。阿翁闻得此事,奔赴淮阴相救。阿翁为她斩杀族老,族中大乱之际,我与阿兄乃救得她逃出牢笼。”
孙权知道结果,知道练师的父亲因此死去,这位步苏姑娘也下落不明,这一切当真值得?他不愿练师再说下去,徒惹悲寥。
“练师……”
练师轻作叹息,从怀中取来一块青玉佩:“公瑾兄遣人在江边打听了十数日,在船夫处赎回了这块玉佩。这是我之物,是我临别之际嘱咐阿苏,用此物易换渡江船费,赴去江南。我想,她已在江之南。”
“为何未曾听你提起过?若她在江东,寻之不难,我为你去寻。”孙权迟疑道。
步练师的唇角勾勒起点点苦涩的弧度:“我阿翁终是因她而亡,我心有怨,她心有愧。她与我之间,相见不如不见。”
“练师放心,阿兄入据江东,轻徭薄赋,百姓安然,她亦安然。”
孙权慢慢移步到她身旁,轻轻揽她肩侧,将肩膀与她轻靠,像昔年在舒县时,她在家里受了委屈,跑来与自己倾诉时一样。
只是,她削瘦了很多。
孙权大概了解一些情况,练师的母亲不喜欢她,甚至是恨怨。所以她从小是父兄教养大,对父兄的感情深厚至极。
而他将滋补食品、养身汤药不间断地如流水般给练师送去,督促她服下,可她如今依旧虚弱,气色未固。
是在努力联系兄长。
她的兄长极善御兽之术,但却不知她如今身处江东。她也不知兄长的具体方位,只能一次又一次尝试,从江都、到淮阴,御尽鸟兽,为她带去音讯。
“若你兄长寻你不得,是否会回舒县?”孙权不忍她如此消耗自己的精神,但也不忍浇灭她的希望,不妨,换个思路。
练师微微含笑,她明白孙权的意思,等兄长回到舒县,届时传信,必是事半功倍,“他不会轻易放弃寻我,再让我试一段时日吧。”
“依你。”孙权垂眸不语,心口却隐隐刺痛。
步练师浅笑作罢,今日夕雨暮色凄凄,可身侧不再寂寂,烟雨之景尽收她的眼底,“阿权,我心有一问。”
孙权温声道:“但说无妨。”
“我看到的江东,草野如海,翠色入眼帘甚是酣美。但、残花新草连埂,田中稻稷稀零,甚是惋惜。何不,重耕以种?”
但闻此言,孙权的指尖轻轻点抚在鸠杖握柄处,鸠身通体刻饰羽毛,栩栩如生。
是啊。江东沃野千里,却没有多少耕作之地,是百姓不愿,还是百姓不敢?
“此番初入江东,我与阿兄曾登临京口北固山,山顶亭中,半听江海,顾望桑田。”
彼时,孙策伫立在亭中,遥望浩瀚长江,江岸宽阔水脉纵横,江雾氤氲水天一色,回首却见荒芜乱草丛生的田野。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静听江水翻涌入海,拍岸礁石,溅水入土。
孙权思虑良久,方谏说:“士族豪绅所占之地良多,寒门贫民,纵有种粮之心,也无其力。若尽收荒土,置军士屯田,引江水渠灌,养贫民生计,亦为军中粮草所谋。”
孙策踱步沉思,长叹道:“只是如此,必触动江东士族利益。”
孙权道:“但阿兄不怕。”
“我自是怕。”孙策笑道:“怕我实力不够强盛,推行艰难。但我更怕,沦与北方那群军阀一般,反而蚕食百姓。权弟,当督促我。”
孙权忽地取出一条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枝,邪笑道:“用这个来督促鞭笞,手感应该不错?”
“倒反天罡!!”孙策一把抓走那枝条,就地揍了某人一顿。
后来孙策入曲阿,先从自己节俭开始,遣散奴仆闲人,缩减不必要的开支,钱财尽数赐与麾下将士。
将士则将荒土夺走,开垦、犁田,以待春种。自是涉及那曲阿赵氏、吴郡前太守许贡还有种种士族的利益。
血腥手段不可少,但看最终目标,无需后悔。
行船缓缓,流水急湍,转过一道山丘,便见人影匆匆,忙碌于野。中有一将领,亲与农耕,开田灌渠。见行船上有孙字牙旗,便高歌而呼。
陈武与周泰闻声而出舱外,立与船板,与之招手相视。
“是那日协猎猛虎的小将。”步练师亦随昂扬的歌声望去,她不知那人名姓,但知,是孙策麾下。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开垦,徐徐而耕,来日可期。
行船渐远,日将近暮。
将至吴县时,孙权方唤陈武对席而坐,细细询问:“吴县发生何事?”
此前他不想问,也不着急去问,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定没有好事,至少,也是孙策自己解决不了之事。
陈武冷静而道:“府君夫人今已产下一子。”
孙权:“?”
府君是本郡人对太守的尊称,陈武自也如此称呼如今的吴郡太守朱治。但孙权不明白,“府君得子,阿兄为何愁闷?”
陈武续而解释:“昔日府君年逾四十,膝下无子,将军便在一年多前做主,将他的外甥施然过继到他膝下为子。而今府君亲子降生,朱然便几番折腾,闹得太守府不得清宁。将军恼之,却也愧之,无可奈何。”
孙权扶额长叹,这兄长是真的会给自己找事,不免喃喃:“所以他以为,我便能解决那小毛孩?”
“并非小孩,过嗣礼时,施然已十三岁有余。”陈武说这话时,声色略显尴尬,一般的过嗣,都是选孩子尚未记事时,便于接受新家庭。
孙权:“……”
陈武不免也尴尬地抿唇,又补充道:“将军请来子纲先生于府内设座开堂,单独教习朱然一人,但朱然屡屡冒犯先生,先生训之无果。久思之下,权公子与其年岁相仿,或可一试。”
见孙权垂首沉默,陈武怕他没听懂,便又解释:“若吴郡太守府不安,则吴郡不安,将军如何能安然率军南下攻取会稽。权公子,吴郡的安然,在你啊。”
呵!有事找仲弟,无事还找仲弟。
孙权心下暗怼,但面子上还是礼貌一笑:“行,放心交给我,我一定不会搞砸的。”
陈武不由地双眼一亮,难怪孙策对这个弟弟喜爱有加,什么好吃的、好看的衣服都优先给他,果然是兄弟情深,令人感动啊。
绢纱之下的明眸一窥,心底又暗自呵了一声。折磨弟弟的事,果然还是他在行。作为愧疚,可不得什么好的都紧着他?
一日后,船行至吴县水岸,吴郡太守朱治亲自前来相迎,诸事亲力亲为,井井有条。
吴县的将军府邸不若曲阿县中那刺史府宽阔华丽,但也是亭台楼阁,山水环绕,府也不大,屋院还有些旧色,一看便知是用旧府改造。此后,应是他们长久的居所。
安顿好后,孙策邀张纮来府中相会,便是陈武口中的子纲先生。
自孙坚死后,孙策带家人四处辗转迁徙,广陵郡江都县的张纮,便收留过他们一段时日。
其实张纮一开始不想“收留”,是孙策死皮赖脸地“哭”来的。一个十八岁的美貌少年,哭得梨花带雨。抬手抹泪时不慎露出破布衣衫下壮硕的、紧绷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破虏将军威名远传,他的儿子应也不赖,吧?
就这样,张纮被“骗”走了。如今是孙策麾下与张昭齐名的股肱臂膀。军中盛传,将军出征,二张必其一相随,其一驻守,相偕相成。
至于张昭是如何“骗”来的,孙权就不太清楚了。
夜宴席中,张纮儒雅入座,他面瘦眉高,须髯灰直,目光如炬,谈笑鸿儒,颇有仙风道骨之范。
另一边,张昭也入席来,却冷面如冰,不苟言笑。待孙策来了,才展齿疏笑,双目有光。
孙权带着步练师在身旁,忍不住侧身低声嘀咕:“还好是子纲先生为师,要是这位张子布,我们可就完了。”
练师疑道:“为何?”
孙权一瞥张昭冷冽的目光朝他投来,但无所谓,他这个“瞎子”有充分理由当作没看见,继续与练师解释:“凶得像豹子。”
恰是时,张昭起身迅速移步而至,掰正孙权的坐姿:“仲谋,坐姿应正,方可气如松也。”
孙权弱弱可怜地夹了声:“是。先生教训的是。”
彼时,步练师含唇忍笑,默默垂首欲遮掩笑靥,忽抬首时,诧见张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他看了很久。像是在看一位故人,又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眸中浅隐三分悲伤。
翌日,天色未明。
步练师起得很早,比在家中读书时还要早,却发现孙权已等候在院中,额前的汗水擦过又微渗,鬓边湿润的发丝凝成一绺。
练师将巾帕取来,抬手轻轻为孙权擦拭汗珠,“原来,你练武是这个时辰。看来素日,是我睡得太多。”
孙权嘴角微起:“你是该多歇息。瞧我还带了什么?阿利,来。”
闻声,谷利小心翼翼地跨入院中,携来一盒食篮,里面盛有温热的桂花糕,是刚做好的。
谈笑相食罢,步练师扶着孙权,踏着浅蓝的熹光走到学塾,却发现,其内有人影晃动。
府内学塾中,孙策特意以绢丝屏风分隔出女子席座,清致淡雅,幽兰焚香。但另一边,却是纸笔横乱,墨水污渍四洒,席乱烛残,一片狼藉。
仔细一看,是一个瘦矮的陌生少年似发疯的野猪般,在学塾里左右冲撞,砸碎一地的书卷与笔砚。
步练师细细端凝他,那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脸上虽是涂满了红粉脂料,也能看得出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只是身高略矮,略显娇小。
想必便是朱然?他起如此大早,是为了来砸物什?
待把学塾搅得乱七八糟,少年伸展懒腰,四仰八叉地躺下来,又翘腿至书案上,嘴中叼起随手捡的一支笔。
锦衣玉锻,镂金璎珞缀于胸。
发丝散乱,胭脂水粉覆于面。
听到笃笃的鸠杖声自洞门外传来,朱然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来,散漫地侧眸看向孙权,直接捧腹大笑个不停:“啊?瞎子?瞎子要来读书?读无字天书罢哈哈哈哈。”
朱然笑到仰面翻滚,忽又左右歪头打量孙权,逼近他跟前,继续左右上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观察:“所以,你便是孙权?看起来长得不赖,唉可惜可惜。”
“好香。”孙权没有理他,只顾着侧头问练师:“你今日施了胭脂?”
步练师抿唇轻声:“没有。”
孙权顿时一惊诧:“可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个男子,莫非,是我听错?这位……这位公子,有劳你再说一句话!”
朱然:“…………”
江东的“京城” 即:京口
也就是后世的:登京口北固亭怀古
步练师:[爆哭]兄长你在哪啊
孙权:[求你了]没事哒没事哒一定会找到的
步翾(音轩):[白眼]我在努力找你啊!你怎么跑那么远,我让你去江边,没让你渡江,谁能想到你跑对岸了[裂开][裂开]
周瑜:[问号]怎么滴?怪我?
步翾:[垂耳兔头]啊公瑾兄
朱然:[白眼]懂不懂什么叫纨绔子弟,我抹点胭脂水粉怎么了?
孙权:[狗头]没问题啊然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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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江东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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