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过,一队人马御车姗姗而来,青黛色的帷幕在夕阳黄昏下显得沉黯寡淡。
待马车驶至孙策身旁,一把折扇则从帷幕缝隙中挑出,纤白如玉的指尖轻将扇柄玩转,横抹开素雅的帷幕。
一位锦衣公子雍容地从车上走下来,再将双手掌平放胸前,儒雅地向孙策行礼:“顾雍,见过孙将军。”
顾雍约莫二十**岁,剑眉星目,眸若含笑非笑,举止从容,满腹书生气息。那浅卷的胡须,甚是秀美,但在孙策的美髯须前,还是稍有逊色。
顾雍先是礼拜孙策,又以浅礼向孙权。孙权虽绢纱蒙眼,但也速速回以大礼。
孙策会意点头,顾扫众人:“此乃吴郡顾氏顾雍,字元叹。孤已上表朝堂,迁元叹为曲阿县长,自今日上任。”
吴郡最强的五大士族,分别是顾、陆、朱、张、暨。又以顾氏、陆氏为首,两家百年联姻,利益共存。
孙策亲自迎接顾雍至府中入榻,将主堂一并腾出与他,更换旧刺史府匾额为曲阿县长府,迁孙权、步练师至西厢房,安顿好一切后,又对孙权嘱咐:“今夜我将驾马去吴县。你和练师伤势未好,且留在曲阿,也从元叹学一学如何治理一县。”
孙权细来分析,笑问:“这顾元叹,是否与顾夫人有些许渊源?”
孙策答:“顾若虽非他胞妹,却是从小养在身边,甚是亲近。公瑾知我入吴,数遣人拜谒元叹。如今得他仕我麾下,大有裨益。”
孙权记得,这顾夫人可是位奇女子,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琴音惊得周郎顾,短短数个时辰,便俘获周瑜芳心,求取为妻,舒县无人不知。
“得顾氏相佐,这郡中士族便可逐一笼络。倒是个兵不刃血的好法子。”孙权颔首沉思,但孙策却久久叹息,再无续言。
这吴郡士族,看得起他们富春寒门孙氏者,又有几人。
是夜,孙策率陈武、蒋钦等亲卫驾马而去吴县,留周泰暂守城池,以百余兵力协助顾雍彻底坐稳一县,又令吕蒙在曲阿,半是养伤,半是照看孙权,待时机成熟,再同赴吴县。
翌日清晨,雾水朦胧,天色未明,孙权已立于曲阿县长府堂中,亲候顾雍,礼节备至。
顾雍缓缓而至,儒雅地打量孙权,眉梢萦绕着令人难以揣摩的目光,他将孙权引至主簿室,又遣随从将一摞又一摞的卷牍从柜架上搬出来,堂中霎时铺满灰扑扑的小山。
“欲知一县旧事,查其账簿,或可知全貌。”顾雍从容地入座席中,一卷一卷地取来览阅,又谓孙权:“旁有席,仲谋可入座。”
散乱的卷牍遍地都是,孙权的鸠杖已无法探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顾雍所指的席,也是屋中唯一可坐之处,但那分明是在顾雍身旁。虽不知顾雍脑袋里装的是什么鬼,孙权用尽全身演技,摸索着坐过去。
顾雍继续述道:“曲阿曾为扬州刺史府,痼疾颇多,便隐在这卷牍之中。且看此处账目,有人为改动痕迹。”
“是一添做二。”孙权迟疑道。
顾雍侧眸:“仲谋看得见。”
孙权:“……”
顾雍轻捋垂须,含笑良久,缓缓道来:“谁说眼戴绢纱者为盲?也许仲谋只是惧强光线,或是,眼睛不好看,遮丑。”
听闻顾雍发现他并不是瞎子时,孙权还略有紧张,但此言一出,孙权莫名地被气到脸黑而嘴角一扯:“多谢你帮我找借口。但我的眼睛,好看!”
“哈哈哈哈。”顾雍捋须笑谈:“其实,从第一眼起,我便观仲谋非同寻常。将军又嘱我传你治县之道,想来,若是纯盲者,不会委以如此重任。”
孙权浅呵一声,不想搭理顾雍。
气还未消时,顾雍已再续道:“雍素来不喜多言,今日已语甚多,甚是疲累。仲谋且细查卷牍,明日寅时,吾来审之。”语罢,顾雍起身悠然而去,独留孙权面对那“浩瀚”账簿。
孙权:“……”
是夜三更时分,吕蒙巡逻县府,见主簿室内烛光明微,便进而将之吹熄,嘟囔纳闷:“谁啊这么浪费!三更半夜了还点灯,真是钱多不怕烧,不要可以给我啊。”
“你很缺钱?”案边传来啪地一道清脆的竹卷摩挲声,孙权本就已疲倦,被这动静绕得,倒是可以歇息片刻。
他轻轻放下卷牍缓支起身来,倒似一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吓得吕蒙一个窜天巨跳,又踩到乱散的书卷,滚得四脚朝天轰隆似流水哗啦。
“我的屁股!啊!是谁半夜不睡觉装神弄鬼!看我不揍死你!”吕蒙一手扶住臀,一手想撑起身子,却又因室内昏暗看不甚清,半天摸索不清楚。
孙权起身慢行,踢开散乱于地的卷牍,走至吕蒙身旁,伸手将他拉起来,打趣道:“吕子明,你无事跑来我这,灭我烛火,倒成了我装神弄鬼?”
吕蒙听这声音不对,忙将火折子把烛台中还未尽灭的火再度引燃,才见是带着绢纱蒙眼的孙权,更是叫苦连连:“权公子,我当是谁呢……你说你个瞎子点什么灯。”
孙权:“……”
吕蒙顿时捂住嘴巴,慌张又尴尬地左右绕着孙权踱步,叽里咕噜解释:“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哎呀!啊对,我的意思其实是,点这个灯挺费油,省下来的钱,我都可以带你大吃一顿了!”
“什么?你要请我吃一顿?”孙权藏笑反问,声色中还带了几许期待,让吕蒙根本拉不下脸来拒绝。
吕蒙:“啊……对!改日我请你吃酒!”
孙权浅笑一声便作罢,好一个改日,怕是没有那机会。他依旧记得那夜吕蒙将他驮走时,一路上低声嘟囔个没完没了,大意便是求他帮忙在孙策面前美言几句,如果还能得些钱财赏赐那就更好了。
后来才知这小子非要替身涉险亲自斩杀袁雄立功,是因身上有个命案未了。保命就不错了,还想钱财赏赐?
孙权摇头叹息,但还是从腰间钱囊抓了二十几枚五铢币:“且去一寻好酒。”
“好嘞!”吕蒙顿时两眼放光,捧了钱便两腿一冒烟地溜走,深怕孙权会觉得是给多了,还得要回去半数。
又两个时辰后,夜色渐已蔚蓝,天边晕开浅浅熹光,孙权困得伏在案上迷糊沉睡,顾雍提着灯笼缓缓行至,坐在案旁,将孙权标记的账目异常处一一过目。
待孙权醒来,他正饮觞品茗,悠然叹道:“县中事务繁多,一日之内绝难毕之,仲谋何故如此拼命。”
孙权自榻上翻身起来,也知是顾雍把他挪到床上歇息,心中自是暖,但他可不敢多惹顾雍半分,忙道:“县长少说两句罢,莫要待会又‘甚累’。”
“哈哈哈哈。”顾雍抚须而笑,传人奉来餐食,待孙权食毕,便携他分析账目各异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这一次,倒是不嫌话说多了累。
往来数日,顾雍带着孙权借顾氏家仆打手和周泰麾下百人,以近乎铁血的手腕肃清曲阿县内的百余烂账旧账,刑处贼盗十余、恶霸六人,百姓无不称赞。
这几日孙权每每疲倦到倒头便睡,但也挤出时间,在日暮前找练师相聊片刻,见她气色渐佳,面色红润体态微腴,才得以心安。
又过了两日,方过午后,孙权行往西厢时,骤然听得院内有打斗之声。
谷利忙上前查看状况,转过洞门,猝然与月鹿四目相对,而她手中,正拿着一根柴火棍作防御之姿,背对着洞门的,是手持木剑的练师,正与月鹿来回对战。
“左边,格挡。别发呆月鹿。”练师轻而温柔的话语萦在院中。
月鹿眼神一瞥,练师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望去。
“发生何事?!练师!”孙权的声音由远及近,急急忙忙扶墙而来。
“阿权怎此时来这儿,今日文书皆已处理完毕?”步练师略过舞棍弄剑之事,上前迎孙权入屋内席中就座。
屋内静如山涧空谷,每一阵清风来拂,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该在伤好之后再执剑行武。”
“阿权放心,我有分寸。”练师近凑到孙权眼纱前,眸光十分坚定,还多了三分绰约俏然。
透过缁色绢纱,孙权似看到那如小鹿般灵动的双眸,还有,泛着点点红晕的脸庞。
孙权无奈而叹:“你的分寸,我向来是不信。”
本还抿唇含笑的练师登时敛了笑意,右手横取鹤骨短笛置于孙权眼纱前,准备御来蛇虫逗逗他。笛音方起,恰被孙权一个俯跃冲来,瞬间被制住了紧握短笛的右手。
“好好好,我信。哈哈哈哈。”
“是么?怎好似屈服于笛音?”步练师向后躲闪,不料引得孙权也俯身而摔,案桌上的茶盏叮当摇响,劈风暗浪中,孙权发髻后的绢纱丝带纷芜飘飞,霎时间,绢纱垂落轻旋,落在练师的眸上。
“不,我所屈服者,绝非笛音。”
“啊……”
屋内气氛骤然宁静,檐角传来喳喳的燕声,啾啾呢喃,十分动听。
却不料,乍闻一声震破天际的壮嗓唤声:“权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找你半天了!”
檐角的双燕惊飞远去,再便是听见吕蒙清晰的嚷嚷:“权公子!听说这美酒唯城西酒肆新酿的桃花醉!我打了三两来,共饮啊!”
孙权:“……”
步练师:“……”
趁吕蒙被谷利拦在院中,急忙之中孙权将绢纱单手而系,拄着鸠杖敏捷地跨过门槛,又抚耳朵,嗔道:“闭嘴!”
谷利赶忙捂住吕蒙的嘴,“公子目盲然耳明,你可快小点声。”
“唔……”吕蒙先是愣了半晌,再是轻松甩开谷利那瘦小没甚力气的手,将那壶酒奉上赔笑,又特意咳了咳,发出咝咝的烟嗓低音:“知道了知道了,公子且尝尝。”
“三两?我给你的二十铢只够买三两酒?”
孙权显是余怒未歇,吕蒙便只得嬉笑一场,眼珠子飞溜地转起来,刻意压低的声音更似做贼般鬼鬼祟祟,嘿嘿而答:“为试这城中好酒,总得花些钱出去,对吧公子?”
孙权:“你……无赖!”
两个少年相对而峙,吕蒙死皮赖脸地缠着孙权收下那壶酒,孙权死活不同意,但就凭孙权和谷利俩加起来,也拗不过体格壮硕的吕蒙,那壶酒是不想收,也得收,终是被硬塞到谷利手中。
争执中,庭院西北处忽有一只白头鸟儿高啼嘤鸣,扑棱着翅膀朝屋檐飞来。
闻有其声,步练师半提绯色曲裾轻盈而出,扬臂引鸟停于指尖,聆听鸟儿叽叽喳喳的声律,然后轻起朱唇,吹奏骨笛声似微微震颤低吟,再目送这只白头鹎飞远。
吕蒙看得惊呆了半晌,若有所思,惊道:“好漂亮的姑娘……原是我打扰了你,你才这么生气?你这见色忘友的家伙。”
“友?我何时与你是友?!”孙权面色红晕,愠色挂脸。
吕蒙赶忙摆手而后退,却又斜笑而遮眼,一副全懂的模样:“好好好。我走,我走~”
吕蒙离开后,孙权不禁眉头紧锁,侧身而问:“可是公瑾兄来信?”
步练师:“嗯。”
史料部分:
《三国志》:顾雍字元叹,吴郡吴人也。州郡表荐,弱冠为合肥长,后转在娄、曲阿、上虞,皆有治迹。
[撒花][撒花][撒花]权步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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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新县长顾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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