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你可看清楚了?”
“属下眼力尚可,看得仔细,绝不曾走眼。”
“如此,你便——”
亥时将近,天色已晚。
栖影穿过回廊,远远瞧见一个婀娜的背影立在花荫处,虽只有模糊身形,她却一眼认出那是梅如霰,便提起花灯,抄小道迎了上去。
“姑娘,我刚在门口碰到紫檀,她说——”
栖影话没说完,视线掠过一团黑影,忙噤了声。
她定睛望去,只见梅深正拱手立在另一侧阴影处,双目微垂,视线落在脚下,举手投足间是一贯的沉稳。
十年如一日,无趣得令人啧舌。
“深哥哥,你方才去哪儿了?”栖影笑问,“叶响四处寻你不得,急得直打转。”
梅深冷淡如常,不紧不慢地开口:“他可曾说找我何事?”
栖影眼珠一转,笑着摇头:“小事,都解决了。”
梅深没再追问,抬眼与梅如霰视线相触,得了默许,拱手告退:“小的先去备车。”
梅如霰点头应允:“一炷香后,西角门见。”
“姑娘这是准备回府?”栖影听到二人的对话,心知紫檀所言非虚,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竟发生了这般变故,“紫檀说的可是真的?三公子不同意刊刻少夫人的词和序文?”
“嗯。”梅如霰抬脚朝厢房走去,“先去收拾东西吧。”
栖影挽起衣裙,快步赶将上前:“姑娘不打算出集子了?就这么放弃了?那我这一晚上岂不是白忙活了!”
她的语速本就快,心又急,如车轱辘般,一股脑儿将心里的疑惑全都抖了出来,一丁点也不藏私。
“刘大公子同意了?”梅如霰停下脚步,反问栖影,眼底蕴着盈盈笑意。
“算是吧——”栖影心中愤懑,小声嘟囔,“他同不同意又有什么打紧儿的,反正也用不着了。”
梅如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脑门:“谁说用不着?”
栖影听这语气,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忙不迭追问道:“少夫人表态了?答应了?”
她想,当事人若是答应了,旁人必是拗不过的。
梅如霰否决了她的猜测:“我还没问她。”
栖影愈发不解:“为什么不问呀?”
依她的性子,必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而她,也照做了。
“还没问就放弃了,这可不是姑娘的作风!”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我无心干涉她的决定,只等她将结果告知于我。无论成与不成,我全盘接受。”
“不再争取了?”
“不再争取了。”
“姑娘是对她没有信心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比起泛泛之交的我,她选择三哥并不为奇。”
“姑娘既有这般想法,昨日为何还要来找她?还费了那么多口舌?”
“因为我想赌一次。”
“赌什么?”
“赌——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
“姑娘赌输了。”
“我可没输。她已将词集交付于我,这词集少了一人之作,虽然有些可惜,但却动摇不了根本。”
“姑娘的意思是说——这词集还能继续刊刻?”
“那是自然。”
“太好了!”
栖影大喜,险些跳将起来。
幸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刘晦方才的话,这才勉强稳住心性,摆出一副持重的模样。
梅如霰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里,抿嘴笑道:“问完了?放心了?”
“嗯!”栖影猛烈地点点头,毕竟心思单纯,眼底仍是难掩的笑意。
梅如霰忽而敛容,故作严肃:“现在该我问你了。”
栖影见状,虽是不解,已然正襟危坐:“问我什么?”
“叶响为何事而来?”梅如霰面无表情。
“哎呀,我险些把这事忘了!”栖影忙掏出一封信,递给梅如霰,“这是叶公子让我带给姑娘的。”
“你在刘府遇到他了?”梅如霰接过尚有余温的信笺,心底漾起淡淡波纹。
“嗯……”栖影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姑娘容我先喝口水。”
“慢着——”栖影端起茶壶,正欲倒水,却被呵住了,她手下一慌,险些打翻茶盏,忽听扑哧一声,笑意从耳畔传来。
梅如霰一把夺走茶壶,在栖影不解的目光中,亲手斟了一盏清茶,含笑递给她:“请吧,大功臣。”
“多谢姑娘赏茶,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栖影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胡乱抹去嘴角的茶渍,喋喋道,“我晚间刚出门,就碰到了叶响,他把深哥哥送去的那方彩漆木雕折枝梅花盒还了回来。我领了姑娘的活儿,正赶时间,没空与他纠缠,就先收下了。我估摸着,刘大公子那会子应该不在府上,便想去书院碰碰运气,谁知刚走到书院门口,就迎面撞到了叶公子。他看见我手里的彩漆木盒,突然反悔了,要了回去。反手塞给我这封信,只说是回礼。”
出府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着实碰到了不少事。栖影只拣要点,说得简单,心里却另有盘算,因而方才并未告知梅深。
依她之见,叶青塘做事爽利,从不拖泥带水,今日倒是一反常态。
一方小小的彩漆木盒,何以令对方如此踌躇,必是另有玄机。
栖影凑到梅如霰耳边,低声问:“姑娘,那彩漆木盒里到底装的是个什么物件?怎么收了又退,退了又收的?”
“不过是个旧物,收下就好。”梅如霰默了默,又问,“他可还说了什么?”
“叶公子真是料事如神,他一看见我,便猜到了我找刘大公子的目的,还说刘大公子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刘大公子怎么说?”
“他听到我的来意,虽没直接答应,但收下了手稿,那便是**不离十了。”
“七郎还在书院?”
“我原以为他也要找刘大公子,谁知却没有进去,只让我替他给刘大公子带句话。说他将远行,不能再陪刘大公子对弈了。”
“远行?可有说去哪儿?”
“没说,姑娘要去送送吗?”
“不了。”
“姑娘快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吧?叶公子说,姑娘一定会喜欢这个回礼的。”
梅如霰捏着薄薄的信纸,有种难掩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腾。
她已隐隐有了答案。
展信时,心上仍是一紧。
“词序”二字,就这么豁然出现于眼前。
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叶青塘性子不拘,不爱习字,但他的字写得很漂亮。
端严若松,方正更胜官方文书。
笔锋如刀,刚健更甚碑文刻版。
但在规矩之外,又藏了一抹风流俊逸。
末了的“青塘”二字,由显本色,令观者眼前一亮,如临绪风。
“他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但不知具体时辰,既是远途,许是一早就要上路。”
“你收拾完东西,就去和梅深汇合。记得替我向三哥告别,就说府上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来赔礼。”
“姑娘要去找叶公子?”
梅如霰没有回话。
——
她碰壁了。
叶青塘不在府上。
灯市如昼,照得人眩目,犹如身处梦境,辨不得虚虚实实。
以为红墙尽处,谁知柳暗花明。
少年不在彼岸,却在此间。
他们相对而立,皆是满身风尘。
“谢谢你的序文。”
“于你有用便好。”
“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为何如此仓促?”
“因为有人不想见到我。”
“我没有……”
“那又为何送来那张纸条?”
“这世间,本不该有池塘。”
“可你从没问过青草,是否愿意生在池塘之中。”
“七郎……”
“叫我‘叶青塘’。”
梅如霰没有答应。
她抬眼环视四周,红墙翠柳,遮不住风清月冷。
“梅如霰,”叶青塘低声唤回她的思绪,“你可知这是哪里?”
“那日退婚的地方。”梅如霰如实道。
“我说过,退婚于我,分明是一种解脱。可这两日,我却总不得开心。”叶青塘的声音很轻,一经说出,便被风吹散了,没了着落,“我想,十年的交情,至少不该落得不相往来的地步。退婚的事,我会处理妥当。你尽管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我不会阻碍你,也不会让叶家人阻碍你。”
“你本不必如此。”梅如霰打断了他。
“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一句有些强硬,语气比夜间的风更寒凉。可一旦触到实处,却也更柔软,“请你记住:你我,永远是朋友。”
风,掠过红墙翠柳,褪去了寒意,变得柔软可亲。
“叶青塘,”梅如霰张开手心,“玉镯还我。”
“退回去的东西,没有再要回的道理。”
“送出去的东西,也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东西扔了。”
趁其不备,梅如霰上前一步,扯下了对方腰间的祥云玉坠。
衣袂被风扬起,兀自胡乱飞舞。
“梅如霰!”
“礼尚往来。”
“玉坠还我。”
“先把玉镯还我。”
梅如霰退回垂柳处,轻轻挽起袖口。
一只单镯,孤零零地挂在腕间。
一片触目惊心的乌青,点缀了雪白的手臂。
叶青塘眼底一酸,从怀中取出彩漆木雕折枝梅花盒。
一枚润泽胜脂的白玉镯静静地躺在盒中。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此番戴上,再摘,可就不能够了。”
“不摘了。”
轻抬手腕,缓缓滑入。
叮当一声,双镯重聚。
“疼吗?”
“疼。”
叶青塘:疼就长点记性。
梅如霰:下次还敢。
(其实某人心里更疼……
——
注:
元 · 冯子振《咏梅三十首·其十二·落梅》:“花开花落春不管,清风明月自绸缪。天然一种孤高性,直是花中隐逸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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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清风明月自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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