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起梳洗迟,春色将阑,一片花蕊点于眉心,留住最后一寸韶光。
搁笔收镜,红妆终成。
几案上,半碗清粥,一盘瓜果,两份点心,四碟时令小菜。
白绿相间,清爽可口。
“姑娘——三少夫人来了!”
竹帘高卷,豆蔻之年的绿衣小丫头闯进房中,声音稚嫩清脆,如二三孩童嬉闹于野,以小石击中湖心,于清冷水面漾起圈圈涟漪,层层叠叠,扰乱规制。
梅如霰搁下碗筷,扬眉笑问:“人在哪儿?”
绿衣小丫头眉眼弯弯,笑得娇憨:“刚从夫人院里出来,这会子正过咱们这儿来呢。”
“只她一人?”梅如霰又问,“三哥来了吗?”
小丫头摇摇头:“我只远远瞅了一眼,并没瞧见三公子。今日三夫人身边跟了那位会功夫的侍女姐姐,料想三公子必是不曾来府,才派了随行护卫。”
“你去门口迎一下。”梅如霰抓了一把青杏,塞进对方手里,“人来了不用通报,请她进来便是。”
“晓得了!”小丫头叼了一颗青杏,把其余的杏子仔细揣进兜里,掂了掂,心满意足地跑将出去。
卷帘落下,房里恢复了寂静,唯有碗碟碰撞,发出极轻的声响,却足以令房中之人思绪纷飞。
霞光悄悄爬上绿窗纱,映出一道修长的倩影。
“四妹妹倒是惯会享受的,竟躲在这般世外仙境享清福。”
柳澄捏了一颗青杏,说着话从窗前走过,孤身踏入房中,环视一圈,笑着调侃道:“难怪只在寒舍住了一宿,便急匆匆地不告而别,原是受了委屈啊——”
梅如霰起身迎上:“姐姐说笑了,人生在世,所居者终不过一个遮风避雨的棚子,何来委屈一说。至于‘不告而别’,更是莫须有的罪名。我昨夜已托人向三哥告过别了,许是三哥太忙,忘记告诉姐姐,也未可知。”
“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便不该厚此薄彼,还要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妹妹的去处。”
梅如霰挑起一对凤眼,笑着打趣:“姐姐嘴里的这个‘旁人’,可比妹妹亲近许多。”
柳澄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你呀——真真是伶牙俐齿!我素听人说,东府的丫头个顶个的机灵,原先只当你们运气好,遇到的都是些好苗子。今日见了,方知有其主必有其仆,竟是妹妹调教的好!”柳澄眨眨眼,狡黠道,“妹妹何日得空,也替我调教几个?”
“府上丫头多的是,姐姐若有入得眼的,只管领了去,何必费心调教。”
“我怎好夺人所爱呢。”
“能跟了姐姐,学些本领,也是她们的造化,高兴还来不及呢。”
“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柳澄扫了一眼正蹲在门口嚼杏子的小丫头,笑说,“我瞧那个丫头就很不错,虽稚嫩了一些,倒有点栖影的影子。”
“姐姐看上的怕不是栖影吧?”
柳澄捂嘴笑道:“我哪敢要她呀,那不得被你命人抡了大棒,赶将出去。”
“姐姐言重了,妹妹怎敢。”梅如霰取了一颗青杏,放在柳澄的手心里,“倒要多谢姐姐怜爱,把‘栖影’留给妹妹。姐姐既是喜欢这个小丫头,等会儿便领了回去,晚些我让人把卖身契送去府上。”
柳澄怔住了,不可置信:“当真?”
“当真。”梅如霰点头。
见梅如霰不似玩笑,柳澄甚是不解:“这不像你的作风。”
“姐姐何出此言?”梅如霰眼角眉梢仍挂着笑,是一贯的淡然若素。
柳澄坦言:“我眼中的梅四娘,从来无视尊卑贵贱,视仆人如家人,怎会将她们当作物件,随手赠与旁人?”
梅如霰笑说:“妹妹可从没将姐姐看作‘旁人’。妹妹在姐姐心中,虽比不得三哥亲近。可姐姐在妹妹心里,却胜过三哥这个‘家人’千倍百倍。”
柳澄听出了话外之音:“妹妹还在怨我?”
“姐姐这话倒让妹妹听不懂了,我为何要怨恨姐姐?”
“你怨我,昨日未站在你这一边。”
“远近亲疏,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怨恨的。”
“我——”
梅如霰抬手制止了柳澄:“姐姐无须多言,此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姐姐今日若只是为了道歉,倒不必走这一遭了。”
“罢了——”柳澄在梅如霰身边落座,“我是来与你谈正事的。”
“姐姐请讲。”梅如霰递上一盏清茶。
柳澄抿了一口茶水,才幽幽开口,道明来意:“我方才去见了蔡三郎,原以为他必会应许作序一事,没成想他竟婉拒了。我又去寻了叶七郎,不料他已远游,并不在府上。我只得来问问妹妹,可有其他人选?”
“姐姐不必费心了,这词集出不了了。”
“这是为何?”柳澄倏然起身,急道,“你反悔了?”
“不是我。”梅如霰安抚她坐下,“是赵管事,他不同意刊刻《云岫集》。”
梅如霰眉眼间是毫不作掩的轻蔑:“爹爹临终前留了遗言,落鸿凡书籍出版,都要经赵管事首肯。他若不准,一块版、一片纸也不能流出。”
父亲生前从未完全信任她,死了也要用赵管事来牵制住她。
虽令梅如霰心寒,更令她深觉可笑。
柳澄不愿就此作罢,追问:“可知赵管事为何不同意?”
“我原以为,只要是于落鸿有益的,他都不会反对。”梅如霰冷笑,“是我低估了——他对女子的偏见。”
“或许,你该找机会和他谈一谈。”柳澄劝道。
“再说吧。他这个月又病了,我也不好叨扰他。”
梅如霰的神态淡淡的,看上去不欲再深究此事。
柳澄见状也不便多言,她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告辞:“那我先走了,妹妹若有需要,随时找我。”
梅如霰没有阻挠,她将人送至檐下,轻唤蹲在林荫下剥杏仁的绿衣小丫头:“青杏——”
小丫头闻声扬头笑问:“姑娘唤我?”
“过来。”梅如霰招手,待对方跑到身边站定,低头柔声说,“你以后就跟着少夫人吧。”
小丫头顺从地点了点头,痴痴地看着柳澄。
柳澄心中不忍,忙摆手拒绝:“我方才是说笑的,妹妹莫要当真。”
“我可没有说笑。”梅如霰牵起绿衣小丫头的手,郑重交给柳澄,“她叫‘青杏’,是赵管事前些年在街上捡回来的。按照府里的规矩,须得签了卖身契才可以留下。但她其实是自由身,因与姐姐走丢了,无处可去,才暂居于此。这几年,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寻得她姐姐的去处,如今自然是该归还了。”
“归还?”柳澄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又不敢确信,试探道,“她的姐姐是——”
“她的姐姐,名唤‘红泥’。”
柳澄一把抓住梅如霰的手:“你确定,她就是红泥早年走丢的妹妹?”
“正是。”梅如霰含笑点头,“青杏年纪虽小,但性子极乖,人又机灵,假以时日并能担重任。姐姐若能将她带回去,助她们姐妹团圆,自是功德一件。也算妹妹欠姐姐一个人情,日后必当报还。”
“妹妹有心了,先前是我误会了你,该是我欠妹妹一个人情才是。”柳澄退后一步,屈膝行礼,“我先在这里替红泥谢过妹妹。”
梅如霰笑说:“姐姐不必谢我,都是赵管事的决定,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等赵管事身体好些了,我再带她们姐妹登门道谢。”
“不必了,赵管事不在意这些,更不会为此见你。”
柳澄与赵管事虽无深交,但也对他的脾性略有耳闻,便点点头:“也罢,那就有劳妹妹代我表达谢意了。”
梅如霰应下,将柳澄一行送至水榭处。
一路上,柳澄几度欲言又止,临了终是下定决心:“我总觉得,赵管事不是不近情理的人,词集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兴许吧。”梅如霰不以为意。
“妹妹真的打算就此放弃?”柳澄追问。
见梅如霰没有说话,柳澄自知多言,携青杏施礼作别。
柳澄走后,梅如霰在水榭坐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一人一马,帷帽遮面,从角门悄悄离了府。
行至转角处,马蹄一惊,险些将身上之人甩落。
梅如霰眼疾手快,双腿一夹,拉紧缰绳,借力稳住了身子。
她勒马定睛望去,原是一位青衣少女拦住了去路。
那人竟是方小妹。
“方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打春闱之后,她们再不曾见过。
据梅如霰所知,方家兄妹并未在榜下觅得父亲的踪迹。原以为二人已然心死,离开了京城,没想到竟会再次碰面。
“姑娘有没有伤到?”方小妹拉住缰绳,满脸歉意。
“我没事。”梅如霰摇摇头。
“实在抱歉,我并非有意惊扰您。”
“可是有要紧事?”
“我本想请姑娘帮个忙,但因寻不得梅深,无人通传,只得在此蹲守。没想到竟惊了姑娘的马……”
“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想找一个丫鬟,贵府十年前买走的,不知姑娘可有印象?”
“叫什么名字?”
方小妹摇头:“只知是进了府,大概五六岁的模样。”
“我那时年纪尚小,记不大清了。依稀记得,那几年好像四处闹灾,府里买了不少丫鬟,符合条件的怕是不在少数,方姑娘可还掌握其他线索?”
“听说,那个小丫头是和一个少年一起被买走的,其余的便不得而知了。”
“既是如此,我要去问问赵管事,你留个住址,等我消息。”
赵管事不在住处。
病体未愈,却不安心养病,想来是有重要的事,须亲历亲为。
不过,除了自身安危,于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是不重要的。
天色尚早,梅如霰漫无目的,信马由缰,不觉踱到了城门楼下。
卖花声渐次疲软,只剩些许残枝横在竹篮里,是被挑拣后”的。
梅如霰素喜花草,却从不在街上买花。
梅府的花,有专人采买了送去各处院子,再由手艺精巧的丫鬟插瓶,摆在房中。至于“月照花林”的花,皆是另一处送来的,由栖影亲自接手。
这两日“花源”走了,栖影又告了假,鲜花自然也就断了。平时看惯了不觉怎样,陡然没了,倒觉得空落落的。
梅如霰想挑一枝,却不得要领。
红的太过艳丽,黄的略失端庄,蓝的黯淡无光,紫的少了气韵。
迟疑间,一枝白桐冒出了头。
“小姐,这枝花已有老爷预定了……”
梅如霰买走了剩余的花。
她不知道姑母喜欢什么,除了白桐花。
余晖之下,姑母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她已入土,再不会出声。
不会替落魄士子发声,更不会替闺中女子发声。
那生者呢?
也如逝者一般,继续沉默吗?
梅如霰不得而知。
她又如来时一般,孤零零下了山,直至行至山腰,才惊觉落下了帷帽。
那是她的定心丸,护身符——不得不戴。
梅如霰快步赶了回去。
暮霭沉沉,红千紫百尽失颜色。
唯有一枝白桐,熠熠生辉,一方翠绡系于枝条,更添勃勃生机。
桐花尽处,满山风雨。
她忽然忆起赵管事的名号——作尘先生。
注:
1.宋·杨万里《过霸东石桥桐花尽落》:“老去能逢几个春?今年春事不关人。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2.宋·林表民《新昌道中》:“残村时有两三家,缭绕清溪路更赊。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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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压尾桐花也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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