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坊交错,千回百转,货郎叫卖声渐息,于一片静谧处,居所忽现。
新桃旧符,“临渊”青墨。
端的是“陋室”二字,便可说尽此间风景。
“蔡三郎可在府上?”
临渊居门户大开,看门的家丁却不知去了何处,无人应门。
梅如霰缓步高声,向宅院深处走去。
比之绕芳甸的浮华,临渊居颇显简朴。
绿畦满院,时蔬缀野,目之所及,皆是草木与泥土。
唯一角粗布衣,忽隐忽现于草木间。
“蔡三郎?”
“谁呀?”黑瘦人影从圃畦钻了出来,裤脚高挽,半身泥泞,正是浇地的架势。
“是我——”梅如霰团扇轻舞,盈盈一笑间自报家门,“梅四娘。”
蔡渊看清来人,片刻的惊诧过后,转眼已是满面笑容,他匆匆撂下水瓢,在粗布衣上胡乱抹了抹手上的污渍,快步迎了上前:“多日不见,四娘今儿怎么得空屈尊蔽庐?”
“蔡三郎这话说的如此见外,想来是不欢迎我啊?”梅如霰倚门笑问。
“哪敢哪敢,四娘是贵客,纡尊降贵,令蓬荜为之生辉。”蔡三郎环视四下,面露些许难色,“只是此处污秽,实无下脚之地,恐污了四娘的衣裙。还请先行移步前厅,容我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会客。”
“三郎不必拘这些俗礼,我很喜欢此处,蔬果飘香,令人闻之心旷而神怡。”梅如霰就近寻了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坐下,“三郎的宅子实在难寻,害我走了许多弯路,此刻已是口干舌燥。院中胡瓜既已垂藤,不知可否讨要一根,解解渴。”
话音未落,蔡渊已赤脚钻回圃畦,摘下数根青绿小巧的胡瓜,浸过井水,胡乱甩了两下,将那还挂着晶莹水珠的胡瓜递给了梅如霰:“小院旁的或还短缺,胡瓜却有的是,四娘只管敞开了吃,不够还有。”
说着又往梅如霰手里塞了两根胡瓜,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的反应。
“多谢。”梅如霰接过胡瓜,咬了一口,顿觉清新舒爽,消散了暑热。
“味道如何?”蔡渊迫不及待地追问。
“极好!”梅如霰赞道,“箪食瓢饮间,其乐无穷也。众人皆赞蔡三郎安贫乐道,酷似颜子。原以为,只是酒席间的玩笑。今日得见,方信三郎确有颜回遗风。”
“四娘谬赞了,渊怎敢自比复圣啊——”蔡渊勉强压下飞扬的嘴角,喋喋道,“只不过是因为祖上以耕读传家,渊虽远离田野日久,但却不敢忘本。手植蔬果,只为技艺不生,有朝一日若为庙堂所弃,亦可守拙归田。”
“可惜了。”只见梅如霰话音一转,摇头笑说。
“可惜什么?”蔡渊疑道。
“蔡三郎既知‘留余手’,又缘何会接下那卷游记?”
“四娘原是为词序而来啊——”蔡渊舒了一口气,忙解释,“我实在不是有意推辞,万事皆讲先来后到,三夫人找我时,我已先一步接了玉林堂的游记。游记刊刻在即,时间紧迫,任务又重,实在无瑕顾及其他,才婉拒了三夫人的邀约。四娘知晓蔡渊为人,并不是厚此薄彼之辈。”
“三郎误会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请人作序讲求一个你情我愿,若非出自真心,文辞必不动情,便失了序文的意义,不如不作。”梅如霰接道,“只是不知,那卷游记——三郎是否看得仔细?”
蔡渊闻言一怔,他与梅如霰相识日久,深知对方的脾性,断不会无端问起不相干的事,此问必有深意,但这深意究竟是什么,他却猜不透。而他,也不是绕弯子的人,向来有话直说:“四娘此话何意?”
梅如霰把玩着吃剩的半根胡瓜:“这胡瓜的种子,是从边地带来的吧?”
“嗯,有什么问题吗?”蔡渊心下狐疑,他掰开一根胡瓜尝了一口,汁多瓜脆,实属佳品,“味道并无异样啊——”
“常言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胡瓜虽好,水土异也,终失其味。”梅如霰抬眼笑说,“我劝三郎,莫要为故园之情,误了自己。”
“四娘知道的,我是一介粗人,读不懂话外之音,还请直言。”蔡渊心下虽暗自盘算着,面上却仍保持着礼貌的笑。
“三郎性情直爽,我最喜你的为人,今日走这一遭,也只为酬你我相识一场的情义。”梅如霰收敛笑容,正色道,“那卷游记——有碍国本,出不得!”
短短七个字,令蔡渊心头一惊。
“梅四娘慎言!这种话断不可乱说!”他面色凝固,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可有依据?”
梅如霰幽幽开口:“家兄在炅州任职。”
“这我知道——”蔡渊不及思索脱口而出,说罢,念头忽而一转,“是梅大将军说的?”
他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他早就回军营了,没理由看过这卷游记……”
“大哥与人闲谈时,从不涉军国大事。”梅如霰如实说。
“我就说嘛——”蔡渊一头雾水,“不是,你把我绕晕了,这到底和梅大将军有无关系?”
“三郎莫急,待我解释。”梅如霰徐徐开口,“大哥虽从不谈论军国大事,但对炅州风物多有提及。素听大哥说,炅州盛行民歌,记部落旧事。三郎在炅州长大,可知传闻是否当真?”
“确有此事。”蔡渊点点头,“虽然只是一些不起眼的民歌,但对了解炅州民俗和地理风貌颇有价值。”
“看来三郎对炅州民歌甚有研究啊。”梅如霰笑道。
蔡渊到底是文士,熟谙谦逊之礼:“只是略懂一二,自然是比不得当地土著。”
“那你当知,这卷游记中记有大量炅州民歌。”
“呃……”蔡渊思量片刻,才道,“是有一些,其实不算太多,也就十之二三吧。”
“这才是三郎答应替这卷游记做注解的初衷吧?”
既被梅如霰戳穿了心思,蔡渊也不加掩饰,一笑应之。
梅如霰进一步试探:“依三郎之见,译刻这些民歌并无不妥?”
蔡渊不解:“那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民俗遗风,何处欠妥?”
梅如霰继续追问:“你当真觉得,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民俗遗风吗?”
在眼前这位“弱女子”的步步紧逼之下,蔡渊不知缘何,额角竟滚落了汗珠,他急躁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年纪虚长,却还是这般性急。”梅如霰见对方急了,笑着打趣道。再次开口时,已不再转弯抹角,“因言语不通,这些民歌仅在当地族人间流传,边地将士难解其意。家兄曾私下请人将部分段落译为汉文,虽只是只言片语,译的也不大准确,但却发现:其间竟涉及许多隐蔽的山间小道!”
她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大哥虽未明说,但我猜测,这些小道或与行军路线有所关联,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找人翻译了。”
蔡渊怔了良久,才再次开口,语气已没了初始的笃定:“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梅三郎?”
“并无十足证据,若告诉三哥,他只当我阻挠他的生意,绝不会轻信。”梅如霰朝蔡渊歪头一笑,“若无译者,这游记便出不得,他自会不了了之。”
蔡渊不赞同她的观点:“纵是我不接,他还会请旁人的。”
梅如霰笑了:“蔡三郎啊蔡三郎——你也太低估自己了!据我所知,当世既通晓炅汉两文,又通达古今地理者,唯兄台而已。否则,家兄也不会被哪些民歌困扰多年,而不得解了。”
蔡渊摇头:“四娘忘了一人。”
“何人?”
“叶家七郎。”
“他?他又不在梓州……”梅如霰转了话头,“蔡三郎,我今日找你,其实另有一事相求:我将去炅州,请你同行。”
“我也去!”
不待蔡渊回应,年轻公子的声音率先从身后传来。
梅如霰闻声回眸,只见李咸一身短打,正挑着一担水从外间走来。
“咸哥哥!”梅如霰见之大喜,“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李咸毫不在意满手的泥泞,放下挑担,叉腰笑说,“四妹妹吃的那根胡瓜还是我栽种的嘞!”
“多谢咸哥哥款待!”梅如霰拱手笑道,“那就有劳二位陪我走一遭了!”
“嗳——”眼瞅着这二人就这么替他做了决定,蔡渊急忙出声,“我可还没答应呢!”
“我替迟回兄答应了!”李咸并不理会,挥手笑说。
“可她还没说去做什么呢?”
“去了就知道了。”
“……”
蔡渊,行三,字迟回,号羡鱼居士。
——
注:
1.宋·梅尧臣《依韵李密学合流河口见怀》:二水交流抱闾井,清潭几曲自渊回。已浮画舸遥遥去,更爱双鷖泛泛来。
2.胡瓜,即今日之黄瓜。汉,张骞出使西域将其带回中原。后赵,胡瓜更名为黄瓜,“黄瓜”一名沿用至今。因此文架空,故借用最早的“胡瓜”之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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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清潭几曲自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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