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怜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外界的议论声宛如浪潮般涌入耳膜，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哇，江心月竟然是个男的。”
“两个男子成亲，伤风败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还在外面风流呢，孽种都带回来了，真是好一派名门正派的作风啊哈哈哈哈。”
声浪一重一重翻涌，饶是沈怜青早就想过会有超出预料的剧情，但也没想到超前且庸俗得这么过火。这究竟是哪个龟孙设定的？
沈怜青下意识地望向眼前人，却不知到底该算作熟悉还是陌生。他此刻应该生气？该愤怒？可他和江心月本来就是假装成亲，他是男是女对自己来说并无本质区别。
江震气得胡子都在抖，他怒而起身，对那女子斥道：“一派胡言，你可有证据？心月她怎么可能是……”
“不错，我确实是男子。”江心月的声音冷得像高山寒冰，他伸出宛如白玉般的手，轻轻取下红盖头。
只见他今日与沈怜青竟是同一身新郎官装束，玉冠乌发，风姿澹然，一席红装锦绣，人也宛若灼灼桃花，在阳光映照下愈显矜贵。
厅堂下方只听得谩骂声中夹杂着一阵惊叹，沈怜青脑海中飞速转了一圈，与其他生死间的变故相比，如果只是区区江心月的性别问题，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而且此事如果黛翠姑娘指认的是自己，他少不了得费一番口舌自证，搞不好还得当一波负心汉。可如果这个人是江心月的话，沈怜青瞄了一眼眼前新鲜出炉的红装师弟，暗自下了定论。
谁占谁的便宜，不好说。
沈怜青以客观视角将师弟与自己比较一番，心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男装也是玉面华冠，风采第一流。
只是，那张造物主颇为宠爱的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江湖众人原本想在他脸上看到的，身世被拆穿的羞赧，愤恨，恐惧，甚至恼羞成怒。可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像被风雪锈迹了千年的湖泊，有的只是一片冷寂。
我去，这个时候竟然还装酷！沈怜青只感慨自己一个入世多年的老油条，这些年来竟然没有发现他的任何端倪。不过记忆中的旧事，却一一有了对应。
难怪江心月这些年来，一人住在后山枫湖之畔，且没有任何丫鬟仆人。除了宗门要事，几乎不与外界交流。
难怪他向来独来独往，世人只道他冷情冷性，天生如此，难怪这厮昨夜说什么恩怨各负，生死由命。
按照武侠江湖惯例，男扮女装这种事一般不是阴谋就是有苦衷，可任沈怜青也猜不出来江心月是属于哪一类。这些年如此活着，他应该挺辛苦吧。
怎么人人都有主角光环加持，可自己难道不是正牌主角吗？
众人看他又是摇头又是轻笑，只道沈怜青难以置信遭受如此打击，堂堂武林新秀竟落得这般难堪，不免唏嘘。
“心月……你你……我竟不知……”江震颤着声音道。他原以为一切只是那女子污蔑之语，可怎知江心月竟然当众揭晓男子身份，连他也一时惊愕在当场。
十七年前九月初八，大雨夜，电闪雷鸣。
他还记得兄长在那个茫茫雨夜抱回来一个婴孩。江震当时只觉得这孩子的出现，对于大嫂和刚满月的侄儿甚是不公，但见一向沉稳的江山，竟露出悲怆欲绝的神色，他只得开口问道：
“兄长，这，这是谁的孩子？”
江山浑身已经被雨淋得湿透，坚毅的面庞上滑下的泪痕，与额头受伤后流淌的血迹汇在一处，不住地从下巴滴落砸在地面，他抱着孩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江震从来没有见过兄长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刻，忍不住迟疑道：“这，他，是男是女？”
江震只听得他空洞的声音喃喃道，“是个女孩，她姓江。”
这个女婴的到来，将门派内如何搅了个翻天覆地暂且不提。甚至江震至今也不知这孩子的来历究竟是托孤？还是他大哥在外的私生女？
这么多年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江心月与兄长相貌之间并无任何相像之处，只是性格中都带有一丝痴气。
这种痴气，在江心月的成长中一贯常见，她生了那样一张脸，又对武学钻研近乎痴迷，奈何并不是亲近人的性子，反而杀意颇重。
为了避免眼睁睁看着江心月变成红颜祸水，引导她心存善念，云霄门还曾派人送她去姑苏祥云寺住过一段时间。
江山对于江心月，给她所有的衣食住行，兵器秘籍，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金钱银两，从无短缺。
只是二人完全不似寻常父女一般交流，也不经常与她见面，好好的一个女儿，养得性格孤僻冷漠，就连半个朋友也没有。
江震心中长叹，若不是因为如此，他也不会有心让沈怜青多照顾这位小师妹，更不会因为玄影卫的要求而酿成今日这番闹剧了。
他有时也会在心底责怪兄长，既然相处如此漠然，为何又要带她回来？为何当年又对结发妻子那么决绝残忍。直到此刻，江心月亲手揭晓了这个沉寂多年的秘密。
可他，他们所做这一切，又是为何？
“但在下至今从未去过艳清楼，更与这位女子素不相识。”江心月的脸上裹着一层淡淡的寒霜，心中杀意已生。除了这一句冰冷的陈述，再也无其他解释。
不就是宫里的人查到了当年他的身世罢了，想要故技重施拿来威胁自己？那不如就当着江湖众人的面由他亲手掀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不过这些年来他已经极力抗衡剧情发展，想替沈怜青除去一切阻碍，可事情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永远逃不脱的，自己与他决裂的这一步。
人算不如天算。
至于其余的，诸如天下人如何评判，自己名声如何，他半点都不曾放在心上。当然，谁若想找死，他就一并成全了他。
“江郎，不怪你，怪只怪我们母子命不好。”黛翠捂着隆起的腹部，伏在桌上泫然欲泣。
“姓江的，你说不识就不识？逍遥快活的时候谁知道啊？”人群中有人起哄叫骂道。
“算什么正派，敢做不敢当！”
“我看呀，是连男人都不算，男扮女装这么久，不是妖人又是什么？”
沈怜青见事态发展越跑越偏，原本他还担心师妹的清誉问题，但目前好像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受害。
既然大家都是男的，那一切好办，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口道：“江公子。”
面对这个瞬间将他推开距离的称呼，江心月刹那间如坠冰窟。沈怜青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接着道：“别忘了你这次欠我一个人情啊。”
沈怜青心知现在不是跟江心月计较的时候，况且这厮脾气不好，惹急了怕是要出人命。他对着那起哄男子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我先记你一笔。”
人群一瞬间鸦雀无声，沈怜青痛心疾首开始了他的表演：“诸位，诸位，此乃本门私事。在下并不是存心包庇，可男扮女装这种事，属于个人爱好，既不伤天害理，也没有影响到谁吧……”
“比如说那位，角落里的公子，对对对，就是脸上敷白粉，眼睛通红的那位，不要躲啊，来让大家看看什么叫做同道中人……”
从黛翠出现开始，温少轩已经盯着面前的茶杯愣了片刻。此刻再看台上身着红装的二人，脑海中回荡的全是沈怜青昨夜的四个大字：
“断袖之癖。”“断袖之癖！”
沈怜青促狭地笑了笑：“还有这位，呃，师弟妹。还记得上月初三吗？本大侠在艳清楼找红粉姑娘喝茶，正巧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你可是腹部平坦啊，怎么才一个月不到，孩子就这么大了？”
人群再次哗然，忽而只听得“砰砰”两声，偌大的空间里刹那间白烟弥漫。沈怜青暗道不妙，连忙大喊一声：
“这里有砺血盟的人，诸位当心，可别中了‘尸苍针’啊。”
听到这个久违的恐怖名字，人群早已哭喊着乱作一团。沈怜青在袅袅白烟中观望四周，却迟迟不见其他玄影卫的身影，连齐锐和赵武都不知所踪。
沈怜青气得咬牙，梁玉衡啊梁玉衡，不是说好了守卫交给玄影卫吗？合着大张旗鼓，只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亏得老子上了朝廷的当！
气不过三秒，沈怜青敏锐地捕捉到熟悉的银针破空声——“叮”，正冲他面门而来。
电光火石间，沈怜青纵身一跃，从腰间掏出佩剑，寸劲回旋，将三枚银针“叮叮叮”击落在地。
没待他松口气，只见面前白烟中探出一柄极薄的软剑，剑光一闪，已经如银蛇般向他刺来。持剑的人身法极快，沈怜青比他更快，脚步滑转一跃上前，两人斗在一处。
凛光飞舞，甫一交手，沈怜青只觉那人剑招凌厉，处处直冲要害而来。他定睛一看，眼前的男子白面红瞳，在烟雾中更是宛如苍鬼一般，心中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沈怜青暗道即便自己打赢了他，也并非上策，那个死而复生的石一舟估计就在此处，今日也得让他现身才是。
又怕那人趁其不备，再扔几根针出来，沈怜青片刻不敢停留，只一溜施展轻功躲着他转圈，东晃西晃，嘴上却毫不留情：
“我不过就是说了你两句，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吗杜长老？”
杜晃终于开了口，果然是那夜似男非女的纤细嗓音：“姓沈的，似你这般虚伪小人，我现在就杀了你，为死去的砺血盟众人报仇。”
沈怜青惊讶了：“当初为了炼尸苍针，砺血盟害了多少无辜的小姑娘，你还好意思报仇？果然脸皮够厚，还要敷粉来凑啊。”
杜晃脸色一变，攻击的招式愈发狠绝。
沈怜青见他恼了，越发大声道：“你当年叛出魔教，又是毁了嗓音，又是敷面易容，难道就是为了不让梅教主知道，你其实是砺血盟的人？”
听到此处，杜晃剑招忽然停格了一瞬，沈怜青心道见效，立刻对着旁边震惊叫道：“咦，梅教主？”
杜晃心神俱颤，连忙朝那处望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怜青瞄准破绽，手中的剑如同闪电般击出，正中杜晃右手手腕。
他手腕吃痛，随即左手化劲一掌劈来，却已然失了先机，胸膛被沈怜青腾空一脚踹翻在地。软剑也随之“铮”一声跌落，杜晃握着右手兀自喘息着，眼见再无还手之力。
沈怜青持剑踏步上前，正打算问问他石一舟的下落，杜晃却蓦地将左手伸向胸前衣襟处。
沈怜青暗道不好，眼见避无可避，立刻纵身后仰，心道这下要是倒霉中了针，搞不好要退服重开了。
预料之中的摔倒并没有发生，沈怜青的腰际被人扶了个结结实实，眼前一道剑光映血，与杜晃凄厉地哀嚎同时响起。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功夫，等沈怜青站起身来掏了掏耳朵再看，果不其然，杜晃已经被人挑断了手筋。
好快的剑，不用猜都是江心月。沈怜青身后一望确定是他，索性礼貌让开点地方，道谢时又犯了难，磕磕巴巴道：“多谢师，呃不，江公子。”
江心月见他站定，淡淡道：“杜晃左手有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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