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青收起自己那把破铜烂铁般又黑又锈的无问剑,心说我知道,再看江心月目光坦然得就跟没事人一样,心中又是佩服又有点微妙的尴尬。
若是两人调换剧本,自己在他这个处境,绝不会保持如此平和。不过沈怜青也绝不会接这劳什子的假成亲暴露身份便是。
云霄门内,整个婚宴大堂已是一片狼藉。
红绸喜字被剑气刀风撕扯得粉碎,酒水菜肴混着点点暗红血迹散落一地,桌椅板凳更是成了碎木残骸。
砺血盟派来的蒙面杀手与其他江湖人士已经交起手来,一时之间,哭喊声、兵刃碰撞声、呼喝声交织。
沈怜青脚下轻转,险之又险地躲开一名杀手劈来的弯刀,他将手中折扇灌注内力,“啪”地一声敲在对方手腕麻筋上。
那杀手痛呼一声弯刀脱手,被沈怜青紧跟着一脚踹飞,撞倒了好几个同伴。
江心月手中长剑如电,瞬间刺穿一名试图从背面偷袭沈怜青的杀手咽喉。剑光一闪,尸体颓然倒地。
两人都表情平静,语态平静,言语间疏离且克制,像是隔了一道隐形的天堑,这一切落在别人眼中,就有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
杜晃瘫倒在地,忽然想起来那人的叮嘱,听说江心月的软肋正是此事,于是不顾手腕钻心的痛楚,对着沈怜青狠厉狞笑道:
“沈怜青,他害你在天下英雄面前名声扫地,难道你真的不恨?”
他的声音十分尖细刺耳,沈怜青愣了愣,用手指向自己:“我?”
如果杜晃能够再了解此人一点的话,绝对不会问出这个问题。沈怜青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护短,护短之外还有点大男子主义,也就是常人说的嘴硬。
就算是他微微有点介意这个“当众被欺骗”的名声,那也是自家师兄弟间的事。
倘若他人,尤其是眼前的手下败将兼凶手嫌疑人,这么开口一问,他便是憋死自己,也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错觉“没事,我怎么会在乎,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他能明显感受到江心月僵了一瞬,目光正凝神在自己的后背上。
虽说若他转过身去,江心月还是那副冰冷模样,但他总会觉得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黯然,颇像自己儿时养过的那只湿漉漉的小狗。
再退一步,万一这男扮女装的原因,是江心月身体有什么难言的隐疾,既然都是男人,要是自己再点破,给这小心眼师弟气出个好歹呢。
什么屈辱不屈辱的,都是过眼云烟。更何况所谓背叛这种事,要在真正有情人之间才算数,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决裂反目。
可他和江心月,不过师门情谊罢了,远远达不到这个“情”字。
当然若是其他人晓得他将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看成湿漉漉的小狗,又不知会作何感受。
沈怜青特意上前一步,故作高深道:“实不相瞒,什么爱啊恨的在我这里都不存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为正义,你懂吗?”
被自己的伟光正发言闪了一下,沈怜青心头又浮现一丝心虚。爱恨当然不重要,他要的不过是苟完任务就回家,这么一想,还有点利用江心月的嫌疑。
杜晃很明显不太懂,见他这么说,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事,那张脸笑起来反倒是分外渗人。
笑了片刻,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里,随即恨恨道:“我平生最恨被感情愚弄,蒙蔽双眼之人。”
你丫才被感情愚弄呢,沈怜青从怀中取出一封沾着血迹的信,在杜晃眼前轻轻展开,“杜长老,信上这字迹,你可还眼熟?”
杜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是他与鹤庄主秘密来往的信件,怎么会落在沈怜青手上!?
见杜晃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沈怜青心中暗爽,只道鹤影寒那小子不愧是个绝世神偷,在天下第一庄真是十分屈才。
“至于这信上的内容,我就不多做阐述了,只可惜梦娘当初为了你,不惜一起背叛魔教,而你却利用了她。”
身后的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忽而一阵劲风袭来,当然连沈怜青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只听得一声闷哼,那杀手已经被江心月一脚踹飞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托江心月的福,生生给此处腾出一个屏障来。有这种暴力美少年在身后,沈怜青十分心安理得。
“她为何会成为'丧命鸳鸯'?是因为你明知她心仪于你,却仍让她在花船招摇过市,费尽心机要搭上赵府的小公子赵云起!”
沈怜青的声音很平静,他抬起眼,目光如刀,钉在杜晃腰间那块只有一半圆形的玉佩上,一字一句道:
“没有想到吧,她竟然也会对你死心。可之后又接连被男子欺骗,她便在新婚之夜先后杀了那二人。
接连两场命案,你十分忌惮,生怕连累自己。可当听到梦娘不仅没有巴结上赵府,反而被李黎横刀夺爱,你的算盘落了空,嫉妒更是烧穿了你的心神。”
想到梦娘的死,杜晃终于撕开了伪装,心中又急又怒,颤抖道:
“我只说让她等等,再等等,谁知她总是亲信别人承诺要娶她,男人都是骗子!她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最后还要跟那李黎成亲,他已有五房姬妾,岂有真心待她之理。”
沈怜青嗅到八卦的狗血味道,迅速又加了一把火:“她倒在血泊里最后一刻,手里还握着你送她的另外半块玉佩,真不知谁才是被感情蒙蔽双眼之人!”
杜晃已经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了,只喃喃道:“等等就那么难吗?可她又那么死了,我本来想杀她的心,在听说她死讯的那一刻,竟也没有那么想了。她就是在报复我!这一切都是江心月,若不是他,我怎会走到今天。”
沈怜青心道反派果然逻辑自洽啊,这歪理一套一套的,“你与石一舟是同门师兄弟,砺血盟炼‘尸苍针’一事,你当年也心生不齿,才投入魔教。可若是我告诉你,当年的灭门案,是石一舟骗了你呢?”
那日梅寻真飞鸽传书的字条,待沈怜青回到屋内在烛光下细看,才发现背后还有一行字,连起来是:
“三年前,砺血盟被江心月屠了满门,是用来诓骗杜晃的借口。”
沈怜青当时对着字条狠狠竖起中指,严重鄙视了梅寻真这个说话大喘气的习惯,心中却仍有一丝疑虑。
直到刚刚与鹤影寒的交谈中,与自己多方查证的线索相吻合,他方才确定,江心月果真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女子。
当然,此刻“心狠手辣”和“女子”,都打上了个问号。
“不,不可能,师兄他不可能骗我,不可能,教主他对我恩重如山,而我,而我却……”听到魔教二字,杜晃有一种本能畏惧,类似于条件反射的颤抖,沈怜青能看得出来这是怕,于是趁热打铁道:
“此事自有分晓,杜晃,国公府那日,究竟是不是你因心生嫉妒,和石一舟联手杀了梦娘和李黎?”
杜晃愣了一瞬,整个人变得火热而癫狂,咬牙切齿道:“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我倒不妨直说,我原本想亲手除掉她,谁知还未动手,已听到她与那个男人的死讯,正好让我少费一番功夫。”
沈怜青见他神情不似说谎,便继续追问道:“若不是你,那又是谁,你以为作下滔天罪行,这世道饶得了你们!?”
话音刚落,只听得“砰”又是一阵白烟弥漫。
江心月眸光一暗,正要挥剑向那烟雾中,似是又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夜泊剑四散而出的凛冽剑气陡然收敛,沈怜青只觉呼吸一滞,眼前的烟雾里却传来一个声音。
“我要是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人,那你师弟,岂不是要下阿鼻地狱?”
沈怜青早有心理准备,对着四周怒喝道:“石一舟,你果然没死?”
石一舟从烟雾中缓缓走了出来,他已是瘦骨嶙峋,和行走的骷髅没有两样,边走边感慨道:
“可真多亏了你这位好师弟啊,我都假死埋在棺材里,却仍是被他看穿了障眼法,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第一个将他的血放干,毕竟那么美的一张脸,不是吗?”
沈怜青冷笑道:“世上总有这样的事,你们这些人将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但当痛苦落在自己身上时,又生出来铺天盖地的怨憎,感慨不公?论杀害无辜,那你岂不是要走在阿鼻地狱前头。”
待沈怜青定睛看向他,却是心头一颤。
石一舟的右眼空洞无物,只裹着薄薄一层布,看见江心月时,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似是想起来什么可怖的场景。
但转眼再看沈怜青眼中明显的示弱,还是忍不住笑了,“怎么,连你也怕了?怕我失手杀了这个小娃娃?”
他手中持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颤抖着对准怀中的江嫣咽喉。
江嫣一双黝黑的大眼睛里,泪珠直往下掉,她憋红了脸却依旧坚持着没有出声,只冲着沈怜青轻轻摇头。
沈怜青心中一痛,立即“当啷”卸下腰间的佩剑,冷声道:“石一舟,你我之间的恩怨,别动小孩子。”
石一舟十分得意,面目甚至癫狂起来,“当年我明明警告过你,尸苍针的事并非你能插手!说白了你一介武夫,无权无势,你又能保护得了谁?”
杜晃拼命挣扎着靠近石一舟,追问道:“师兄,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灭门之事,江心月并没有动手?”
石一舟嗤笑一声,踢了他一脚,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是我亲手放了一把火而已。谁让你自命清高,还敢投身于魔教,别忘了你是吃砺血盟的饭长大,我就是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沈怜青面色如常,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恐惧已经蔓延成周身彻骨的寒冷。他这样的人若是笑不出来的时候,则意味着事情非常严重。
入世二十载,沈怜青自问很少后悔,但看着小师妹江嫣强忍着眼泪的稚嫩脸庞,他此刻心头涌上的却是大错和大悔诸如此类。
他可以任务失败甚至可以死,但对于师叔最疼爱的小女儿,沈怜青承受不了一丁点的失误,“石一舟,你放了她,我束手就擒。”
石一舟狰狞道:“哈哈哈哈哈哈,你沈怜青沈大侠也有今天,原来你也会怕。我不要别的,只要你也刺瞎自己一双眼睛。”
江心月冷喝道:“放了她,此事因我而起,我赔你一双眼睛。”
石一舟握着匕首的手轻颤,似是随时要扎进江嫣的脖颈,见此情景他疯狂地笑起来,“哈哈哈哈,荒唐,荒唐,两个男人在这里推让什么,姓江的,我要让你亲身体会到,什么叫痛不欲生。”
沈怜青笑了,胸中滔天的怒火反而压抑出极致的冷静:“就这点要求?我答应你,但是,她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江心月的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绝望,低声道:“大师兄,不要!”
沈怜青望着江心月焦急的目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一边将自己的佩剑轻踢入手。
无问剑是一把不受他人待见的剑,原因无它,颜值太低再加功能受限,虽说也是出自著名的南潇派“铸剑山庄”,却是被当做残次品处理,被丢弃在某个不知名小镇的不知名店铺里。
沈怜青从犄角旮旯里翻到它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显得那铁锈更为破旧。相伴多年,不是没有听过其他人口中“不如烧火棍”的嘲笑。
但他此刻怒从心头起,拔剑而出,内力烘托下,指尖拂过剑脊,下一秒只听“嗡嗡”震动,剑身竟褪下一层黝黑铁锈来。
剑光破晓,笼罩而出!
沈怜青苦笑,有心调侃一句无问剑,变身!却只是弹了弹剑身,那剑宛如鸣玉之声振振,似是在回应他。
真是把好伙计,沈怜青最后看了一眼这剑,狠狠心便挥动手腕持剑而转,眼看那剑尖就要刺向他的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响起!
“叮!”
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钱,精准无比地撞在石一舟的匕首侧面!力量不大,却妙到毫巅,正好让那致命的一刀偏了方向,擦着江嫣的脖颈刺空!
“谁?!”石一舟惊愕道。
“别杀他!”沈怜青的话音同时出口。
电光火石间,江心月的夜泊剑已寒光闪过,这一剑带着绝对的愤怒,绝对的凛冽,如掠过的闪电刺入了石一舟的另一只眼睛,血花四溅。
“啊…”石一舟丢下匕首,捂着眼睛,爆发出宛如野兽般凄惨的嚎叫。
江心月将他踹飞出去,一只手捂住江嫣的眼睛,抖了抖剑上的血,冷冷道:“死对他来说,未免太过轻易。”
梁玉衡手中把玩着几枚铜钱,一向冷峻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从未见过的笑意,他对着惊魂未定的沈怜青道:“玄影卫在此,还不快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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