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惟清将汪江打回来的文书,拿给了黄誉。
黄誉眼角低垂,轻叹了口气:“无妨,也怪我没重视。按理来说,我应该写更规整的。我只是以为只有黄堂尊一人看,便随意了些。”
王惟清正想宽慰黄誉几句,倒是一旁的崔浩然义愤填膺的抢了话头:“无非是觉得两县合并,平川县是上位了,开始拿出架子,拿出腔调了。”
“哎!浩然,咱们三人说说就得了,可不兴在外面说。”黄誉急忙制止崔浩然。
崔浩然嗤笑一声,“他们的文书水平,以往你我又不是不知道有多烂。下次去平川县的时候叫上我,谁敢说我,我当场翻脸。他们也就是欺负惟清看着小!”
黄誉拍了拍崔浩然:“得了!全县衙也就你没有顾虑,敢将心中的不忿发泄出来。”
崔浩然敢这般说话,王惟清也是知道的。他就是因为敢说话,得罪了士绅,才在这吏房。虽说在吏房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但他原本是从九品的学正。如今入了吏房,成了经制衙役,已经不能再科考,对满腹才学的他来说,已然是最坏结果,他已经无路可退。
“惟清,你现在可不能发泄。你需得将心中所想,化作笔刀。”崔浩然突然想起,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可不能被王惟清学过去。王惟清的路还很长。
“我明白的,浩然兄。”王惟清会心一笑。
这三人话头才过,吕大友便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他将黄誉拉到一旁,二人低语几句后,就各自离开吏房,留下王惟清和崔浩然继续着方才的讨论。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黄誉面带愁容拿着一个折子,一瘸一拐的走了回来。他径直走到王惟清面前,环视了一圈,发现崔浩然在书库里投入的抄录着古书。于是,小声的对王惟清说道:“惟清,你去劝劝曹兄吧,我实在是没法了。”
“黄经承,这是怎么了?”王惟清不解的问。
黄誉有些为难的将折子摊开在王惟清面前。
折子上明确的写了长滩县接下来月例的分配方案,这些经制衙役的月例不变,只有那些低层的普通衙役的月例减半。王惟清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黄誉:“这就确定下来了?”
黄誉言语含糊:“应当是。现在只差曹典史和丁经承签字了。”
王惟清摇了摇头:“以我了解的曹典史,他肯定是不会签的。他手下太多衙役,这些衙役与他出生入死多年,若当真要以这样的方式发月例,对他们太不公平。”
黄誉当然早就知道这点,现在吏房只有三人。黄誉与崔浩然都是经制衙役,王惟清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去书院读书了,这个折子自然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他也不会因此得罪太多人。
所以方才王惟清眼神快速扫过文书时,一眼就看见黄誉的名字签在折子的第一个。
只是,王惟清还是有些不解,一向黄誉都不愿做这样显眼的事,为何这次这般积极?难道黄誉想要成为平川县主簿?这是不可能的,按照惯例以及全长滩县县衙的支持率,都应该是曹仁义。
“我方才已经和曹兄谈论了许久,曹兄是油盐不进啊。惟清,你马上就去书院了,按理本不该把你卷进来,但你想想,以曹兄这般耿直的性子,我真怕他会被平川县的衙役针对。”黄誉话语缓慢,字字都透着真诚。
“惟清,黄堂尊真的是一个好县令。这天下如此多的县令,发月例哪有向黄堂尊这般还与我们这些小喽啰商量的?其实按照县衙的惯例,任何有关县衙的文书,只需七成的主事签字,便是拿到内阁,那些阁老也是认的。你看看,现在这折子已经够七成了。我为何还执着让田兄签字?因为我与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想他去到平川县被别人穿小鞋。”黄誉又是一顿输出。
王惟清本就是内敛的性子,心里想的很多,黄誉这样说,显然他有些听进去了。但他还是觉得哪有有问题,只是他心性单纯,一时间想不出哪里不对。
最终,他还是拿着折子,去找了曹仁义。
曹仁义早想到王惟清会来当这个说客,王惟清根本不是黄誉的对手。
王惟清将黄誉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给曹仁义。曹仁义轻笑道:“惟清,就这么说吧。敬言就在那里,你现在去和他说这件事,你开得了口吗?”
王惟清看着正在院子练武的郑敬言,郑敬言比王惟清大一岁,父亲是县衙的衙役,后面被凶手报复,父母都被凶手杀死,是曹仁义和整个快班的捕快将他养大。
王惟清想到与郑敬言平时的关系,又看了看眉头紧锁的曹仁义,无奈的摇头。
他开不了口。
“可是,这份折子已经成立了。”王惟清失落的低着头。
“惟清,这份折子我签不签字对于平川县那些人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于咱们长滩县的手足来说,意义却很重要。你明白吗?”曹仁义语气坚定郑重。
王惟清突然明白了,他方才在吏房所犹豫的是什么。
“对不起,我太懦弱了。”王惟清心中很是懊恼,为何自己耳根子这样软。
“我忽然明白了曹仁义的仁义了。”
曹仁义拍了拍王惟清的肩膀,对着这个年轻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惟清,你不是懦弱,是纯善。”
“总要有人和敬言他们站在一起,我自然也不例外。”王惟清口吻坚决。
“说多少次了,这事你不要掺和进来。”曹仁义恨铁不成钢的瞪着王惟清:“合着我这些天和你说的话白说了吧!”
王惟清也不想曹仁义最近如此,还为他考虑,便假装点头:“我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了,就不用把这个折子拿去工房。不然我怕老丁拿折子扇你!快些拿着折子,回你的吏房。再说一遍,不要,不要掺和进这件事。”曹仁义揉了揉太阳穴,示意自己想要休息片刻。
王惟清从快班的训练队伍中走过,看着这些守护一县治安的衙役,心中突然燃起一个想法。他回头看了看曹仁义,发现曹仁义已经将门关了。他知道自己涉世未深,不知道那样做对不对,以他现在的阅历,他还不能分辨那样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便试试。
正当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郑敬言喊住了他。“惟清,我过几日又要去相看了。要不你与我同去,在后面帮我掌掌眼!”光这一年,郑敬言已经和媒人约好了五次相看,愣是因为县衙的事,一次也没去成。
王惟清直直的看着郑敬言,叹了口气,又不敢明说,只得在心中腹诽:敬言你这次怕是又去不了了。
他只顾着看郑敬言,未曾注意旁边的衙役。怎料,被正在练武的衙役绊倒了。
他此刻重重的摔在县衙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一阵刺痛侵蚀全身。
而那折子方才他松开了手,正巧摔在了郑敬言面前,直直的摊开在地上。使得去捡折子的郑敬言,一眼便看见了折子的内容。
“什么?”郑敬言的声音高亢,“新堂尊要给我们降月例?”
好家伙,如今是纸包不住火了。
一众衙役一听降月例,全都乌泱泱的围了上来。此时,王惟清在人墙外头,缓慢的起身,无奈的和刚刚打开房门的曹仁义对上了眼神。
衙役们都恨不得将这个折子看穿,一时间有人悲观的哭诉,以后生活可如何是好;有人愤怒的呐喊,这样不公平。
“走,我们去找孔县丞!让孔县丞给我们个说法!”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道。
“对!对!走!”一众衙役皆往孔余的院子走去。
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拿着折子,硬是绕着县衙走了一大圈。即便是当时程至接到升官的圣旨,队伍也没有今日这般浩大。因为知道的衙役越来越多,除了那些休沐的,此时全县衙的衙役都聚在了孔余的院子里。
王惟清着急忙慌的跑回了吏房,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黄誉。
知道真相的黄誉,第一次对王惟清黑了脸:“让你去办事,你就这样办的!这后果,你自己承担!现在自己去解围!”黄誉指了指孔余院子的方向。
王惟清从未看见或这个样子的黄誉,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崔浩然此时从书库走了出来,他看也不看黄誉,拉着王惟清就往孔余院子的方向走:“走,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走出院子后,崔浩然给王惟清竖起了大拇指:“你小子聪明啊!”显然,崔浩然方才都听见了。
“浩然兄,你莫要开我玩笑了。”王惟清语调低落。
二人并肩行走在细长的巷道里,王惟清心中除了未知的恐惧,更多的是看到事态有了转机后的畅然。
整县衙约莫六七十个普通衙役,此刻将孔余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孔余放话,明日便去平川县向黄古安禀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众人才作鸟兽散。
然而,原本要来解围亦或是承担部分责任的王惟清,却是被众人忘记了。那份折子也被愤怒冲天的不知名衙役,撕成两半,放在长滩县县衙的公堂之上,无人敢动。
孔余径直上了去平川县的马车,其他人看也没看王惟清,就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独留下王惟清和崔浩然站在院子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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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平川县果然是来人了。
而昨日去到平川县的孔余,却没有回长滩县。
来人是平川县的主簿,唐煜。
唐煜坐在长滩县的公堂之上正中的公案。那里,原本是县令审案的地方。
按理他一个县衙的主簿,是不能坐那个位置的。
门房今日见平川县来人后,早早就将县衙的大门关了起来。
此时,关起门,处理家务事的,居然只是一个县衙的主簿,县丞和县令都不见了踪影。任谁看到此场景,心中都会有一种被薄待的感觉。
待正堂已经站满了衙役后,唐煜清了清嗓子,高亢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公堂:“诸位,吾乃平川县唐主簿。黄堂尊忙着整并两县的大事,所以鄙人今日受黄堂尊所托,前来宣读一些重要告示。吾宣读后,便贴在县衙的公告墙上,供诸位阅览。”
此时,各房主事皆站在前排。
黄誉以往皆和王惟清站在一起,今日还是第一次和王惟清曹仁义等人隔得老远。
“长滩县主簿空缺已久,今日命吏房经承黄誉暂代主簿一职。三月后考察期一过,若无差错便正式任职。”唐煜的语调平缓。
唐煜话音刚落,公堂之上,却是一片哗然。
在场的衙役,恐怕只有黄誉和户房的吕大友还淡然自若着。
王惟清转过脸,弯着身子才能看见人群那头的黄誉。
王惟清十分的不解,为什么?凭什么?
黄誉自从脚受伤后,一直在长滩县,并未与平川县的人有过交集,怎么说服黄县令,让他当长滩县的主簿?主簿按例,按人心所向也该是曹仁义才是!
王惟清看着嘴角微扬的曹仁义,好似曹仁义已经猜到了一般,他的脸上看不见失落,只有淡然。
倒是丁朴站了出来:“这个任命,我丁朴不服!若当真要让他做主簿之位,那我收回当初的谦让!还不如当初就是我来任这个主簿!”他当初让出主簿之位,一来是知道自己的斤两,就只适合在工房。二来,是他看好曹仁义再升一级,放眼整个县衙主事,论功绩除了丁朴自己修了水利而外,没有人能比的过曹仁义。谁人不知长滩县一县的安宁就是曹仁义在守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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