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
预想中的粗暴没有立刻到来。
刀疤武士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纤细的腕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没有立即施暴,只是粗鲁地、不容置疑地把她往一辆堆满劫掠来的杂物——其中甚至混杂着青铜酒器、撕裂的丝绸和沾血的玉饰——的破旧马车旁拖去。车轮深陷在泥泞与灰烬混合的地面里,拉车的瘦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嘴里嚷嚷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戎狄语言,声音粗嘎,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一种急于占有战利品的焦躁。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逡巡,那意图**得令人作呕。周围几个犬戎士兵发出哄笑,起着哄,用艳羡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同伴。
她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华丽的宫装下摆早已被泥水和血污浸透,变得沉重不堪。怀里的空虚感时刻提醒着她伯服已被夺走,而幽王……她不敢深想,只是任由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席卷全身,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具饱受屈辱的躯壳中抽离,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这一切。
就在刀疤武士将她推到马车车辕旁,伸手欲扯她本已残破的衣襟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踏过积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马上的骑士是一名申国传令兵,他脸色紧绷,高声呼喊着什么,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
刀疤武士的动作顿住了,他不满地皱紧眉头,回头看向来人。那传令兵甚至没有下马,直接策马冲到申侯和几位犬戎、缯国首领聚集的地方,快速而急促地汇报着,神色异常凝重。
一种无形的紧张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原本喧闹的掠夺场面似乎也为之稍歇。俘虏群中响起压抑的骚动,像微风吹过死水潭,泛起细微而不安的涟漪。消息总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在绝望的人群中悄然传递。
很快,那令人战栗的低语,如同冰冷的蛇,钻入了她的耳中,也钻入了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周幽王,姬宫湦,死了。
不是死于庄严的宗庙,不是死于病榻,而是在这骊山之下,在混乱与屈辱中,被犬戎人杀了。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尚在襁褓中、被幽王力排众议立为太子、她名义上的儿子——伯服。
据说,是在被押解途中,或是就在某处营地里,死于混乱的刀兵之下。细节模糊,但结局确凿。
她站在原地,盛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刺得她眼睛发花,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听到这个消息,内心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死寂般的麻木与空洞。那个男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视天下如掌中物的天子,那个将她从褒国那偏僻之地带入这天下最奢华牢笼的男人,那个给了她极致的、逾越礼制的宠爱,却也亲手将她推向这万劫不复深渊的男人……死了。那个她怀抱过的、柔软而温暖的小生命,那个她曾想拼尽一切去保护的孩儿,也死了,像一缕轻烟,消散在这乱世之中。
恨吗?或许曾经有过。在他为了讨好她而劳民伤财时,在他为了逗她一笑而烽火戏诸侯、透支王室威信时,在他因宠爱她而废黜申后和太子宜臼、引得朝野动荡、申侯勾结外敌时……那些瞬间,恐惧与怨怼曾如毒蛇般啃噬她的心。但此刻,连那点恨意也消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仿佛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被这巨大的空洞所充满,轻飘飘的,没有着落。
申侯——如今是弑君者也是拥立者,与诸侯、部落首领们的紧急会议并没有持续太久。显然,幽王父子的死,打乱了一些部署,但也清除了最大的障碍。前太子宜臼,申侯的外孙,被迅速推举为新的周王,即后世所称的周平王。
然而,镐京,这座经营了数百年的宗周王畿,历经此劫,已残破不堪。宫室焚毁,财货被掠,百姓流离,更重要的是,它西据犬戎太近,经过此番劫难,防线已形同虚设,再也无法给予新王朝安全感。
决议很快下达:东迁。迁往成周洛邑。
一道命令,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庞大的、狼狈的迁移队伍,开始如同受伤的巨兽,缓慢而艰难地蠕动起来。俘虏们被皮鞭和呵斥驱赶着,像牲口一样被编入这支混杂着残兵、贵族、仆役以及无数掠夺来的财货和人口的队伍。镐京,这座曾经的天下中心,象征周王室无上权威的煌煌大都,被无情地遗弃在身后,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依旧袅袅升起的、象征耻辱与毁灭的黑烟。
她也在这支队伍中。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缚住,串连在其他俘虏之间。没有人再来争夺她。幽王已死,伯服已夭,她这个曾经价值连城的“祸水”,瞬间失去了最大的政治筹码意义,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一个彻头彻尾的不祥象征。申侯,如今作为平王的外祖父和主要支持者,显然不愿将这个“妖妇”留在新王身边,徒惹是非,提醒世人这场权力的更迭伴随着何等血腥与悖逆。而犬戎各部,在瓜分完看得见的财富和劳动力之后,对她这个“不能打仗、不能干活”、还顶着巨大“恶名”的女人,也失去了大部分兴趣。最终,她像一件多余的、带着诅咒的物品,被随意地塞进了东迁的队伍里,目的地是洛邑——或许,那里会有一个形式上的“审判”,或者仅仅是为了将她这个“亡国罪证”带离旧都,以免生出别的变故。
东去的路途,漫长而艰苦,仿佛没有尽头。
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依旧炎热,暴雨与烈日交替肆虐。队伍行进缓慢,秩序混乱。所谓的“路”,很多时候只是荒草蔓生的野径,或者被前队人马践踏得泥泞不堪的田埂。风餐露宿是常态,能找到一片残破的屋檐或一个干燥的山洞歇脚,已是幸运。
食物匮乏,饮水肮脏。每日分发的口粮少得可怜,通常是硬得能硌掉牙的、掺杂着麸皮和不知名草籽的饼子,或者一小把发霉的粟米。水源常常是路边的溪流或泥塘,浑浊不堪,散发着异味。疾病开始在人满为患的队伍中蔓延,咳嗽声、呻吟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倒下,倒在路旁的草丛里,倒在泥泞中,再也起不来。押解的士兵冷漠地看着,偶尔会骂骂咧咧地踢上一脚,催促后面的人跟上,或者干脆将还有一口气的人拖到路边,任其自生自灭。
她沉默地走着,赤着脚——那双曾经只踏在光滑如玉的石板或柔软织毯上的脚,早已被尖锐的石子、荆棘磨破,结痂,再磨破,鲜血和污泥混合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身上那件曾经价值连城的华丽宫装,如今只剩下遮羞的功能,破烂不堪,被汗水、雨水和泥浆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露出下面磨破的、青紫的皮肤。污泥和尘土沾染了她的头发,黏结在一起,脸上也满是污迹,只有那双极黑的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映不出沿途的荒凉与疮痍,也映不出她内心的波澜——或许,那里早已干涸,只剩下死寂。
押解她的士兵换了几拨,有申国的,也有其他诸侯国的,甚至偶尔有犬戎人负责一段路程。他们对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算得上“客气”。当然,这种客气仅限于没有肆意的殴打和凌辱。皮鞭和呵斥是少不了的,但更进一步的暴力,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或许是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仿佛与周遭一切隔绝的死寂,让人望而却步,仿佛靠近她就会被那不祥的寒气所伤。又或许,是上面确有模糊的命令,这个“著名”的妖妇,需要被相对完整地带到洛邑,进行某种形式的“处置”或“展示”,以至于押解者不敢过于放肆,生怕担上责任。
她对此毫无感觉,既不庆幸,也不愤怒。去哪里,做什么,遭遇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在无尽的疲惫、饥饿和疼痛中麻木地前行。白天,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她的皮肤;夜晚,冰冷的露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她看着天空从黎明前的灰暗,到正午的刺眼湛蓝,再到黄昏的血色残阳,周而复始。她听着周遭的哭泣、咒骂、哀求、病痛的呻吟,以及士兵们粗野的谈笑,所有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壁,模糊而遥远。
记忆的碎片,有时会不受控制地闯入这片麻木的虚空。
她想起初入镐京王宫时,那巍峨的宫墙,那肃穆的礼乐,那繁复的礼仪,一切都让她这个来自小国的女子感到窒息般的敬畏与惶恐。幽王那时还年轻些,带着天子特有的、混合着威严与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他喜欢她的沉默,喜欢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与宫廷格格不入的忧郁。
他问她:“褒国之女,为何不笑?”
她不知如何回答。是乡愁?是对未来的恐惧?还是天性使然?她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妾……不知有何可笑。”
这回答,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兴趣。于是,有了那些为博她一笑的、荒唐的举动。撕扯精美的绸缎,因为那声音“清脆”?召集乐师演奏靡靡之音,因为“雅乐太过沉闷”?最后,是那致命的烽火。当骊山烽火台上狼烟滚滚,诸侯军队仓皇赶来,却只见城楼上天子与宠妃凭栏远眺,戏谑着他们的狼狈时,她记得自己似乎确实笑了一下。是因为那场面的荒谬?还是因为幽王孩子气的、得意的眼神?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笑声很轻,很快就被风吹散,但落在史官和诸侯的眼中,却重逾千斤,成了“妖妃祸国”的铁证。
她也想起被废的申后,那个出身高贵、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骄傲与冷漠的女人。她被废黜时,看她的眼神,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冰针。还有太子宜臼,那个被废后匆匆逃往申国的少年,他离开时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充满了被剥夺一切的屈辱和怨恨。
如今,申后之父申侯成了胜利者,宜臼成了新王。而她,这个曾经夺走他们一切的女人,成了阶下囚,走向未知的、注定悲惨的结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麻木地想,却激不起任何情绪的涟漪。这一切,仿佛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队伍行进到一条湍急的河流边。河水因前几日的暴雨而变得浑浊汹涌,打着白色的漩涡,卷着断木、杂草和不知名的污物,奔腾着向下游冲去。队伍停了下来,负责指挥的将领下令原地休整,取水,也让疲惫不堪的人马稍事喘息。
俘虏们被允许到河边喝水,但被严加看管。她蹒跚地走到河边,找了一块稍显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扑向河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浑浊的、奔流不息的河水,眼神空洞。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挪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半个比石头还硬的饼子。老妇人眼神浑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嘴唇干裂,喃喃道:“吃……吃一点吧……姑娘……好歹,活着到洛邑……到了那里,兴许……兴许就能有条活路了……”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半个饼子,甚至没有看那老妇人。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湍急的河面上,仿佛那奔流的河水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老妇人,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为什么……要活着到洛邑?”
老妇人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活着,去到下一个地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她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去了……总……总归是王城……总能……有条活路吧……不像现在……”
“活路?”她微微偏头,像在思考一个极其艰深、关乎宇宙奥秘的问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困惑,“活着,然后呢?”
她轻声问,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河水声淹没,像是在问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妇人,也像是在问这苍茫天地,更像是在问那个早已麻木不堪的自己。
“等着被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祸水’?等着被绑在高台上,向天下人展示,看,这就是亡国的罪证?还是等着……被新的权力,当作某种证明他们‘拨乱反正’、‘顺应天命’的……祭品?”
老妇人张大了嘴,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眼睛里不再是茫然,而是逐渐被一种纯粹的、原始的恐惧所取代。她听不懂这些话里全部的意味,但她能感受到那话语里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她下意识地缩回手,紧紧攥着那半个饼子,踉跄着向后退去,仿佛靠近她就会沾染上那不祥的厄运。
她没有在意老妇人的反应。她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走向河边。河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溅起浑浊的水花,打湿了她本就肮脏不堪的裙摆和**的双脚。那冰冷的触感,让她麻木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
押解她的一个年轻士兵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警惕地喊了一声:“喂!你想干什么?回来!”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她的目光,投向了河水中自己的倒影。水波晃动,倒影扭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轮廓,像一具行走的骷髅。只有那双眼睛,透过浑浊的水面和扭曲的映像,依旧黑得吓人,深不见底,仿佛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倒影旁边,是广阔却因阴霾而显得灰暗压抑的天空。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更猛烈的暴雨。
她慢慢弯下腰,伸出那双曾经保养得宜、如今却布满伤痕和污垢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去触碰那水中的天空,触碰那虚幻的、扭曲的自由。
“回来!听见没有!”士兵的呵斥声更近了,带着一丝紧张。
然而,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身体向前一倾,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优雅的决绝,像一片在枝头挣扎了太久、终于被秋风吹落、枯黄而脆弱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岸边的束缚,融入了那浑浊而湍急的急流。
“有人投河了!”惊呼声在身后响起,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河水瞬间包裹了她,冰冷刺骨,和很多年前记忆里的那条河一样冷。水流的力量巨大,拉扯着她,将她向下拖拽。口鼻被浑浊的河水灌入,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但她没有挣扎。
这一次,没有粗糙的麻布包裹,没有女人温暖的脊背,没有奔跑时耳边呼啸的风声,没有求生的本能驱使。
只有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黑暗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了她,吞噬了她,将她从这无尽的痛苦、屈辱和虚无中,彻底剥离。
意识开始模糊,过往的碎片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褒国的青山绿水,初入王宫时的忐忑,幽王炽热而专注的目光,烽火台上诸侯狼狈的身影,伯服柔软的小手,犬戎人狰狞的面孔,骊山冲天的火光,还有那一路东迁的荒凉与死寂……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终于……自由了。
河水依旧奔流,卷着这片微不足道的、曾经倾国又倾身的“枯叶”,毫不犹豫地奔向未知的、永恒的黑暗远方。岸上的骚动很快平息,队伍在呵斥声中重新集结,继续向东,向着洛邑,向着所谓的新生,艰难前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浑浊的河水,见证了一个时代、一个传奇、一个“祸水”的最终结局,沉默地,将其埋葬在历史的淤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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