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不笑 > 第8章 名

第8章 名

一、归流

河水带着她,向下游漂去。

冰冷的触感最初是刺骨的,如同千万根细针扎进皮肤,但很快,这种刺痛就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所取代。浑浊的河水灌入她的口鼻,带来本能的窒息感和呛咳,肺部像被火焰灼烧。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那求生的本能是刻在血肉里的烙印。但仅仅是一瞬,那挣扎的意念便消散了,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澜,便沉入无边的黑暗。

她放松了身体,任由水流包裹、牵引、拖拽。像一片真正的落叶,脱离了枝头的牵绊,随波逐流。水声在耳边轰鸣,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光线透过浑浊的水面,折射出摇曳不定的、昏黄的光晕,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意识在冰冷与窒息的边界线上浮沉,渐渐模糊,剥离了现实的惨痛,坠入了记忆深处那片被反复咀嚼、早已褪色的山林。

不再是镐京王宫的雕梁画栋,不再是骊山行宫的奢靡喧嚣,而是更早、更遥远,几乎要被遗忘的时光。那是褒国边境,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炊烟的暖意。

她看见了那间熟悉的茅草屋。养父——那个沉默寡言、脊背微驼的汉子,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就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专注地打磨着一张桑木弓。粗糙的手指拂过木质的纹理,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偶尔会抬起头,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目光平静而悠远。

养母坐在门槛上,就着门内透出的微弱光亮,缝补着一件粗布衣服。针脚细密而匀称,那是常年劳作练就的手艺。她轻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古老的歌谣,歌词含糊,旋律简单,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温柔。那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声音,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关于生存与繁衍的低语。

阳光透过院角那棵老槐树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跳跃的光点,在她洗得发白的裙裾上,在养父花白的头发上,在布满刮痕的桑木弓上,投下细碎的金色。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尾巴偶尔扫动一下,驱赶着夏日的飞虫。

她向他们跑去,赤着脚,踩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坚实的土地上。脚底传来泥土和草叶的触感,有些硌,却无比真实。她能感觉到奔跑时带起的风,拂过脸颊,吹动额前的碎发。胸腔里充满了山林间清冽的空气。

她张开嘴,想要呼喊他们,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但这一次,她没有像记忆中那样沉默,那样带着寄人篱下的怯懦和疏离。一抹笑容,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心底漾开,冲破了一切束缚,清晰地绽放在她的脸上。那笑容明亮、纯粹,不染丝毫阴霾,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直接洒落在山谷深处的阳光,温暖而耀眼。

养父抬起头,似乎看到了她,那总是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慈和的弧度。养母停下了哼唱,抬起头,望向她,眼里充满了柔和的光。

没有言语,没有追问,没有宫廷的繁文缛节,没有天下兴亡的重压。只有这片山林,这个院落,这份近乎本能的、质朴的温情。

她向着那片光,那片温暖,奋力奔跑……

二、残躯

“……找到了吗?”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河滩上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是两名被派出来搜寻的申国士兵。他们沿着河岸向下游走了很远,靴子上沾满了泥泞。

“找到了。在下游那片浅滩上,卡在石头缝里了。已经没气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混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用手中的长矛,指了指不远处那片布满鹅卵石和淤积杂物的河滩。

浑浊的河水在这里变得平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回水湾。一具苍白浮肿的躯体,被几块突出的岩石和缠绕的枯枝拦住,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曾经华丽的衣衫被水流撕扯得更加破烂,像水草般缠绕在身上。长发散乱,遮盖了大部分面容,沾满了泥沙和水藻。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上面布满了被石块划破的伤痕和泡水后的褶皱。

年长的士兵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蹲下身,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唉……也好。省得麻烦。这女人……说到底,也是个苦命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阅历带来的复杂感慨。或许他想起了自己家乡的妻女,或许他只是厌倦了这无休止的死亡和颠沛。

“苦命?”年轻士兵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慨,“褒姒妖妇,惑乱君上,烽火戏诸侯,导致国破家亡!多少兄弟死在骊山,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她就是罪魁祸首!死有余辜!”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

“嘘!小声点!”年长士兵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新朝刚立,局势未稳,有些话不能乱说……上面自有计较。”

“怕什么?天下人都这么说!”年轻士兵不服气地反驳,但音量还是降低了一些,“要不是她,先王何至于失信于诸侯?申侯何至于引犬戎?镐京何至于变成一片废墟?她就是祸根!是亡周的灾星!”

年长士兵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辩。他站起身,拍了拍年轻同伴的肩膀。“行了,人找到了,回去复命吧。这事儿,到此为止了。”

两人不再理会那具冰冷的躯体,转身沿着来路返回。脚步声和低语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河岸的拐弯处。

河滩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声。她的身体,像一段被洪水冲来的、无用的枯木,被随意地遗弃在乱石之中。阳光逐渐变得炽烈,照射在她湿漉漉的衣衫和苍白的皮肤上。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发出沙哑的鸣叫,偶尔落下,在她不远处的滩涂上啄食着被河水冲上来的、不知名的小生物。它们黑色的眼睛,冷漠地扫过那具人类的身体,似乎判断出并无价值,又振翅飞走了。

三、无名冢

几天后,一队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艰难地沿着河岸行走。他们来自镐京西边的小镇,家园毁于战火,听说东方的新王在洛邑,便想前往寻求一线生机。每个人都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一个眼尖的半大孩子,首先发现了河滩上那抹异样的颜色。“娘,你看那边!”

人们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具已经开始**的尸身。起初是惊恐,想要绕开。但很快,有人注意到了她身上那些虽然破烂、但质地依稀可辨的丝绸碎片。在乱世,哪怕是一块好一点的布料,也可能换来几□□命的粮食。

几个胆大的男人互相看了看,犹豫了片刻,最终求生的**压倒了对死亡的忌讳。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树枝拨弄着,确认没有危险后,开始动手剥取那些尚未完全腐烂的丝绸。动作粗暴而迅速,带着一种麻木的残忍。

过程中,有人瞥见了那被水泡得肿胀变形、但仍隐约能看出姣好轮廓的面容,以及散乱黑发间偶尔闪过的、材质特殊的发簪残片(或许是某种不易腐蚀的玉石或金属)。

“这……怕不是个贵人?”一个人低声说,手下动作慢了些。

“贵人?落难的风凰不如鸡!管她是谁,死了都一样!”另一个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拿了东西走人!这地方晦气!”

他们最终剥走了所有能用的、稍微值钱点的东西,连她耳垂上那对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玉珰也没有放过。然后,他们草草地用随手捡来的木片和双手,在河滩稍高一点的土坡上,挖了一个浅坑。没有棺木,没有仪式,甚至没有试图去整理一下那具衣衫不整、形容凄惨的躯体,就这么将她推了进去,覆上泥土和石块。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像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杂役。没有人询问她的名字,没有人探究她的来历,更没有人想过要为她立一块标记的墓碑。

土坑被填平,与周围的河滩融为一体。很快,几场雨过后,新翻的泥土痕迹便会消失,野草会重新生长出来。

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物质性地消失了。没有隆重的葬礼,没有宗族的祭祀,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凭吊的痕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四、铸鼎

然而,就在她的□□在无名荒冢中迅速腐朽的同时,另一个名为“褒姒”的符号,却在洛邑的新朝廷中,在诸侯的领地里,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被迅速地、精心地塑造和传播开来。

新建立的东周朝廷,根基未稳,百废待兴。周平王宜臼,他的王位来源于外公申侯联合外族弑父杀弟的军事政变,这在极其重视宗法礼制和孝道的周代,是一个巨大的、难以洗刷的道德污点。他迫切需要为西周的灭亡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足以警示后人并证明自身合法性的解释。

复杂的政治博弈、军事失误、制度崩坏、外患内忧……这些真相太过沉重,也太过复杂,难以向天下人解释,更难以将平王自己从中剥离干净。于是,一个简单明了、易于传播、又能将主要罪责推卸出去的叙事,成为了必然的选择。

看啊,那个亡国的幽王,是如何的昏庸无道,沉湎酒色。他听信谗言,为了一个来自褒国的、名叫姒的冷面美人,悍然废黜了贤德温婉的申后和名正言顺的太子宜臼,破坏嫡长子继承制这一祖宗根本**,引得人神共愤,天怒人怨。

看啊,他为了博取美人一笑,是如何的荒唐透顶,视社稷如儿戏。竟然屡次点燃那象征国家危亡、用以召集诸侯勤王的烽火,将忠诚的诸侯军队像耍猴一样戏弄于骊山之下。一次,两次……最终导致王权信用彻底破产,当真正的犬戎铁蹄兵临城下时,烽火台上狼烟再起,却再也无人来援。信任,一旦被挥霍殆尽,便再也无法挽回。

看啊,那个名叫褒姒的女人,是何等的妖媚祸国。她甚至不需要主动做什么恶事,她的“不笑”,她那与生俱来的、带着淡淡忧郁的沉默气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一种诱惑君王堕入深渊的、无法抗拒的魔力。更有甚者,太史伯阳父等人引经据典,翻出故纸堆里的神秘预言,将她与夏朝末年的龙涎传说联系起来,宣称她是夏朝龙涎所化的妖孽,是上天注定来灭亡西周的灾星,是宿命的、不可抗拒的劫数。如此一来,幽王的昏聩有了“情有可原”的借口(被妖孽迷惑),平王的继位更是成了“顺天应人”、“铲除妖氛”的正义之举。

故事被宫廷史官和文士们精心打磨,细节越来越丰富,逻辑越来越“自洽”。烽火台的存在被默认,其军事用途被模糊,娱乐功能被夸大。诸侯集体被戏耍的场面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充满了戏剧性的反差。人们口耳相传着周幽王的荒唐愚蠢,谈论着褒姒的冷艳神秘和那“倾国一笑”的沉重代价。她的沉默,在故事里成了心机深沉的冷酷;她的被动承受,成了魅惑君主的罪证;她悲惨的命运,成了最具说服力的“红颜祸水”的寓言。

那些真正导致西周灭亡的复杂因素——王室与诸侯的实力消长、宗法制度的内在危机、申侯为外孙争夺王位的政治野心、周幽王本人急躁冒进的政治手腕、对西北防务的疏忽、联姻外交的失败——全部被简化、被掩盖、被巧妙地扭曲,最终浓缩成一个香艳、刺激又极具警世意味的通俗故事:一个不爱笑的女人,如何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五、烙印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褒姒”这个名字,非但没有随着她的□□消亡而湮灭,反而在历史的书写和民间的传播中,被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她成了“红颜祸水”谱系上,最著名、最典型、最无可辩驳的名字之一,与妺喜、妲己并列,成为后世君王和士大夫告诫自己、警醒世人的反面教材。

她被书写在竹简上,镌刻在青铜器铭文的隐含批判里,后来又被记录在绢帛和纸张上。她被文人墨客在诗赋中反复咏叹、批判或略带暧昧地揣摩。她被编成俚曲、话本,在勾栏瓦舍间传唱,在乡野村夫的口中变得面目全非,愈发妖异。她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尤其是那些掌握话语权的男性历史学家和道德家们,当作女人干政、美色误国的绝佳例证,不断地诅咒、鞭挞。

她的形象,被高度符号化、脸谱化。真实的那个来自褒国的女子,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恐惧与无奈,她对孩子的眷恋,她对自由的渴望,她最终投身激流的绝望……所有这些属于“人”的复杂情感和真实经历,都被剥离、被忽略、被那个名为“妖妃褒姒”的空洞符号所取代。

千百年后,河水依旧在流淌,或许改道,或许依旧,日复一日地冲刷着河滩上的石头,带走泥沙,也带走时光。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那某处乱石荒草之下,曾草草掩埋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子。

她来自山野,本应拥有山林般的自由和宁静,却一生被当作礼物进献、被当作玩物宠爱、被当作工具利用、被当作符号批判、最终被当作祭品牺牲。

她或许,在某个阳光斑驳的午后,在某个无人注目的瞬间,只是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笑容。

仅此而已。

然而,这最简单、最微末的愿望,在历史的洪流和权力的碾压下,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她的名字,成了千古罪名;她的人生,成了警示寓言;她的真实,被彻底埋葬,只剩下一个在历史长廊中不断回响的、冰冷的“祸水”之名。

各位小天使,《四大妖姬》系列的第三部故事,今日便在此与诸位作别了。

常说历史如黄河水,奔流到海,真相往往沉于河底,后人捞起的,不过是各自所需的倒影。

系列终章《鹿台骨》不日将至,将为这趟穿越千年的旅程画上句点。而“四大”的烽烟散尽后,还有另一段尘封的“历史”,正等待我为诸君徐徐展开。

新历程,再相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天幕:皇帝聊天群

宁得岁岁吵

当我在地铁上误连别人的手机蓝牙后

狩心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