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喧话锋一转，不再继续讲述刚才的故事，她从怀里掏出被火烧的只剩一小半的纸片。纸片上的字迹模糊，只是依稀可见，却也能辨认出是张药方，所用纸张更是与广济堂别无二致，“我昨夜在李府的书房发现了这个。”
“这张纸片，与其他的纸张混合散落在书房地上，前夜的大火，让它只剩这些，但却刚好可以认出是李贾的药方。李平已死，药方不存，此事死无对证，依本朝律法，疑罪从无，你自可出狱。只是被指证过杀夫罪名的人，依律无罪也要杖十以儆效尤。
就算放出来，也总要担着疑似杀夫或者苛待丈夫的罪名。流言猛如虎，这世道对女子又如此苛责，不死也要脱层皮。但现在，方子找到了，恰巧剩了几字，正可保你无罪出狱，不必受这杖刑的侮辱，也不必为流言所吞噬。”
“我不知道谁在帮你，”她站起身打开牢房大门，伸了个懒腰，背对着张四姐儿说道，“在来之前，我已将文书呈递了上去。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张四姐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她，林竹喧说到五妹的时候她没哭，提到她的遭遇时她没哭。可现在，她的泪水不自觉的流出，像是雨水冲刷着大地，要把这所有的委屈、肮脏与不幸全都洗刷干净。
“你去过张家湾了，这些是张翠花告诉你的吧，”她又哭又笑地说，“她就是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事儿，她就是喜欢多管闲事！但是……她很好。我用来暖自己和五妹的衣裳，便是三姐求着她给我的……”
她哭了一会儿，趴在地上。把所有的委屈宣泄出声后，她擦干眼泪站起身，两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挺直了腰板儿，跟在了林竹喧的身后。
林竹喧突然扭头靠近她耳畔，轻声说道：“你很确信，李平会死，你也很确信，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说完，她便转过头去，也不再看张四姐儿脸上的表情。
张四姐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垂在脸上，泪痕走过的脸庞黑一块白一块，都无法掩饰她的惊疑。她就这样，在惶恐中跟在林竹喧身后，听着牢房里的咆哮声、求饶声、尖叫声一点一点地退出她的耳朵。
直到她见到了光。
那是她好久未见的光，是她近三十载人生中，难得一见的光。
……
夜晚静悄悄地来临了，蛐蛐儿藏在草丛中，“吱哇吱哇”地剌着木头，叫的人头痛。
张四姐儿没有回李贾家，也没有回娘家。
她现在正在一座大宅子中，面对着一位清丽的少女。二人身形相似，冷不丁地一看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少女一身白衣白裙，白纱覆面，鬓边还簪着一朵白花。如此装扮，在常人看来甚是晦气，这两人却依旧神色如常。一个披麻戴孝，一个刚刚出狱，凑在一起，谁也未嫌弃谁。
“多谢你告诉我李平必死，告诉我无论此事是不是我做的，都无法定罪于我。又多亏你告诉我此案必是由林竹喧审讯，而她又从不刑讯逼供，叫我只管闭紧嘴巴，耐心等着就行。
也多谢你那半张药方……”
“不必谢我，各取所需罢了。更何况，你也许诺过报酬了。我们的交易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你可要继续？”
“你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还要继续吗？”张四姐儿在心里不断地问着自己。“这就够了吗？这不够！”她内心的恨依旧存在，烧的她日夜难眠。
“继续！我当然要继续！”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她的口中喷出火焰，“这生意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在我结清报酬之后，你会如约按时完成剩下的交易吧？”
白衣少女并未因她的质疑而感到不满：“我说了，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既然做生意，那必是诚信为本，你守诺，我必定守信。”
“好，到时还望你能写封信烧给我。”
少女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林竹喧已经注意到我身后有人相助，你自己多加小心。”张四姐儿目含担忧提醒道。
“我知道，要是到现在她都没发觉我的存在，就证明她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看着吧，不出两日，林竹喧便会找上门来，带我去大牢里坐坐了！”
“嘎吱”，一女子从屋内推门而出，张四姐儿见她似是有话要说，行了个礼后便退回了客房。
“还不收手吗？你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吗？”女人皱着眉，不理解少女所做的决定。
“我的仇没报完，她的仇也是。”少女摘下白纱，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这茶不错。”少女赞道。
女人翻了个白眼，生气道：“那你就多喝两口，林竹喧已经查到这儿了，等她上门，你想喝都喝不到了！”
“那等我死了，你可以给我的坟头摆上两盏吗？”少女可怜巴巴地说道。
女人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园子重归寂静，只剩少女一人。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一树紫花随风摇晃，散发着幽幽香气。
“我不会死的”，她说，“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会死第二次呢？”
她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杯刚抬到胸前，就落下向外倾斜，里面的茶水洒向地面，画出一道弧。
“李文君，喝吧。”
声音不辨悲喜。
她又斟了一杯，同样还是洒向地面。
“喝吧。”
她最后斟了一杯，抬到唇前，一饮而尽。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时，张四姐儿正在花园中散步。她已经很久未感觉到如此的闲适与宁静。阳光、微风、花香、鸟鸣，每一样好光景都让她极尽快乐。一只白鸽从俞宅上空轻盈地飞过，飘落下两片洁白的羽毛。
所以那敲门声，就如锤一般砸在她自己的胸口上。她的心脏，也跟门一般，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去叫玉奴出来吧。”女人从正房中走出来对她说道。
她极力平静自己的心跳，向玉奴的屋子走去。手还未敲上房门，玉奴便已打开门从屋里跨了出来。依旧是那身白衣白裙白花，只不过将面纱摘了下来。
张四姐儿这才看清她的脸，就如雾气消散露出的云间明月。那是一张美丽的面孔，一身白裳更是衬得她如山巅皑雪。周身气质，如水汽缭绕的清泉。只是细看眉眼之间，竟有一两分与李云堂相似。
“她来了？”玉奴问道。
“来了。”
“走吧。”玉奴越过张四姐儿，向前厅走去。
……
林竹喧在二探李府时便发现，李云堂的府中布局用品，多保留着江南的风格与习俗。衣物绣花多是苏绣，器物多用青瓷。再加上密室里的那些箱子……她去问过李府的仆从，这些人几乎都是近些年才被李府买来伺候的，并不知情。
可越是这样，越是可疑。
先不管他是不是江南人士，重点是他为何要如此遮掩，生怕别人知道他的过去？难不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竹喧多方打听，终于在乞丐那里探得了些风声。
拿到碎银子的老乞丐很是开心。他在圣京城混迹多年，清楚林竹喧的身份，也不敢得寸进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李云堂，应该是十年前来到这的，他原是临安人士，据说是搭上了大人物，才混的风生水起。听说此人原先不过是个私生子，如今倒也有这般造化。这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莫欺少年穷喽！”
林竹喧心里一惊，临安的李姓人家多，有名的不过几户。但是有一户极其出名，还恰好有个私生子。不过，那户人家早已湮灭在了十年前的大火中。别说私生子，就连家中小姐都早已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私生子、大火！
一切好像如珠子一般，一个一个串联起来，但她现在还缺一条线。这条线，她该找谁？不过一瞬，现下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广济堂中，许春昉给林竹喧端了一杯水。在外头跑了一天的林竹喧已是口干舌燥，端起杯子不着痕迹的嗅了一嗅，浅尝一口，确定只是水后便“咕咚”一下，一饮而尽，紧接着便用衣袖遮掩，擦了擦唇边的水。
许春昉听完她的来意，也没问她是怎样知晓他与李府有旧的，便挑了一些想说的，能说的，说给了林竹喧听。
林竹喧其实并不清楚许春昉与李府有何关系，更不清楚他与临安的李府有何关系。只是探听到那么一点点消息，知道许春昉与她一样，都是临安人。本着试试的念头，看看这一杆子能打下来几颗枣，就像她上次在山坡“偶遇”他一样。
“我确实认得李云堂，他本名李文堂，是临安李大商人李程严的私生子。”许春昉徐徐道来。
这么一说，她便知道是谁了。李程严是临安城中最大的药材商，十家药材铺子有八家是他的。他与夫人伉俪情深，感情甚笃，一时传为佳话。家中除一姨娘是早年间伴他许久的丫鬟，后院中再无他人。所以，这私生子冒一出来，可真是让临安城的人大吃一惊。
“李文堂比正室夫人所生的李家小姐要大两三岁，你可知晓此事？”
“所以，在李家小姐出生前，他们便……”
“是。”许春昉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情，像是吃到了苍蝇般地恶心。
“那李家小姐叫什么？”林竹喧的直觉告诉她，此事很重要。
“李文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