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喧对许春昉的话并不全信，许春昉也是，所以他并不敢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
二人的谈话将要到此为止。
不过，许春昉这次决定赌一把。
“林竹喧，”他喊了她的名字，“我知道，山坡那次，是你有意设计，我也是。”
林捕头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他，也许是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如此关心李府，但既然我们目标一致，不如联手做个盟友。我需要你把旧李府的案子昭告于世，还我姨母一个清白！”
“若你同意，今后有用到我的地方，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春昉没有说谎，他是真心实意地说出这番话的。但他不确定林竹喧会不会相信他，于是他只能继续揭自己的底：至于那晚，腿其实是我自己摔的，只为借此能跟你拉近距离，降低你的防备心……此事是我不对。”
他站起身来，不见前日摇摇晃晃的模样，抱拳行礼，口称道歉。
林竹喧神情并不惊讶，刚进屋时她便发现许春昉受伤的腿与前两日承重不一致。昨天身体重量多是放在未伤的腿上，今日便能将重量偏向中心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除非他是吃了灵丹妙药，不然怎么能好的这么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腿并没有伤的那么严重。
所以她今日对许春昉递过来的东西格外防备，就连水她都隔着衣袖吐在了帕子中。
现在袖子还是湿的呢。不过还好衣裳颜色浅，倒是显不太出来。
见许春昉如此真诚，她也起身行礼道：“要道歉的是我，是我弄坏了你炮制的药，设计于你，对不住。”
二人又心有灵犀般的面面相对行了个礼，抬头目光相聚，浅笑出声。
“你放心，”林竹喧坐下后对着许春昉说道，“答应你的曼陀罗的种子，我会尽力，就当是因弄坏了你的药给你的赔礼。”
“现在，可以继续了，”林竹喧没有提自己的要求，而是决定先办案子，“你刚才的意思是十年前的大火另有隐情？”
“是。”许春昉一手握拳，重重地捶在桌子上，白皙的手瞬间通红，可见用力之大，对幕后之人无比的痛恨。
“十年前的那场大火，纵火之人不是我的姨母，而是李云堂！”
……
十年前，临安，冬。
许春昉那年八岁。
那一年临安的冬天，很冷。他的母亲，在外面药房中做工，天气一冷，手指关节僵硬，一时半会儿都化不开。寒风吹过，冻的十指的骨头缝生疼。
在家中写字看书的许春昉双手也冻得通红，但比之母亲，他的手倒是好了太多。既没肿的像萝卜，也没怎么生过冻疮。
姨母时常接济他们，让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活不至于太难。
而这样的生活，从他父亲上山采药去世后，已经过了四年了。
许春昉每每看到母亲的手，都想跟母亲一起去做工。但母亲和姨母都不许，所以他只能日夜苦读医书，以报恩德。
他深知，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今日的许春昉。
他也知道，姨母如今已是竭尽全力，因此更为感激。
姨母幼时便被她父亲卖掉，若不是他母亲阻拦，磕的头破血流地去求人牙子为姨母挑了户好人家，恐怕姨母早就流落青楼，葬于畜牲手中。
姨母不恨她的姐姐，她虽然不知为什么是卖掉她而不是她姐姐，但她一点也不恨。因为她知道姐姐又护了她一回。她也不恨她的母亲，因为她知道母亲软弱，无能为力。她更不想去追究原因，因为理由总有太多，毫无意义。
所以她只恨她父亲，恨他为什么想把自己卖去青楼，难道为了多出来的那几两银子，就可以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进龙潭虎穴？
但是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她去了李府给少爷当丫鬟。李府的老爷太太是很和善的人，少爷也是。虽然她只是一个院中洒扫的丫头，但因不起眼，倒是没人欺负她，每天都能吃饱穿暖。对她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干活而已，还能有钱拿。
姨母很满足。干的越发卖力，入了太太青眼，被指给少爷做贴身侍婢。没过多久，少爷娶妻了，少奶奶也是个很好的人，她善待下人，从不与他人为难。
等少爷变成了老爷，在夫人做主下，她也从丫鬟被抬成了姨娘。
而他的母亲，则嫁给了他父亲，一个行医的穷大夫。
可是许春昉从未感到贫穷，他的父亲很爱他的母亲，母亲也是。不行医的时候，父亲会手把手地教母亲辨认、炮制药材，教母亲一些简单的医理，教母亲认字。母亲很愿意学，也学的很快。
在他出生后，他的父母一起送了他一本手写的医书作为周岁贺礼。这本书是他父母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写的是他父亲与母亲多年行医的见闻与经验。
从那之后，便是他父母手把手地教他认字学医。
姨母很羡慕。尽管她过着比姐姐优渥的生活，但是她从未得到过这样的耐心与关照。
可她不嫉妒。她很高兴姐姐能有一个好归宿。
她有时会请姐姐去坐坐，有时也会来姐姐这坐坐。这时候两人就会说些姐妹之间的体己话。有的时候她会说夫人的千金很是聪明伶俐，有的时候她会觉得老爷好像变了，有的时候也会因自己不再能生育而感到落寞。
但是不经常。
深宅大院不允许像她这样的姨娘做出这些举动，但因李家是商户人家，倒也没那么计较。就算这样，她出门的次数依旧有限。
她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日夜渴求着能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每天都在期盼与姐姐见面。
可她恨不得那天没有与姐姐相见。
那一天，她看见姐姐数次哭晕在棺材前，姐夫就那样冷冰冰地躺在里面，没有一点儿热乎气。她觉得怀中的姐姐也变得跟里面的人一样了，沉沉的，静静的。她恍惚回神，看到姐姐倒在她怀中，不省人事。
她吓坏了。她好像看到了被卖的那一年，姐姐给人牙子磕头，血流了一地晕倒的样子。那时她被父亲钳制着，挣扎不过，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歪倒在了石板地上。还是母亲流着泪小跑过来扶姐姐起来的。
哭声，哪里来的哭声，母亲早已去世，谁还会为她们而哭呢？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看到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外甥。孩童的哭声打碎了困着她的屏障，她开始尖叫，求助，拉来大夫给姐姐医治。
姐姐还是病了好一阵。
可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姨娘，没什么宠爱，也没什么钱财。能做的实在有限，只能尽力相助，用自己将近一半的月例，接济着姐姐和小外甥。
好在，姐姐很坚强，她本就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看着姐姐一点一点的支撑起这个家，找到了活计，还能供着小外甥读书。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夫人的千金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才女，她的小外甥，也在慢慢长大，更加懂事听话。
直到有一天，老爷带了个比小姐还大的男孩儿回来。
那是她头一次，在夫人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怨毒的神色。
老爷告诉夫人，要让这个男孩儿入族谱，并将他排在前头，要小姐喊他兄长。
他叫这个男孩李文堂。
那一瞬间，夫人明白了，小姐的名字，不过是随着他定的。文堂，文君，年龄摆在这，谁先谁后，一目了然。
再后来，府中争吵不断，无非就是一些继母大战私生子的戏码。姨母躲得远远的，关起门来，想尽办法接济母亲。
可后来，府中事态不断严重，姨母也不能独善其身，被迫牵扯到这场斗争中来。老爷自是向着李文堂，那可是他唯一的命根子。就算女儿能给他带来一时的面子，但还是比不过这死后有人摔盆的荣耀。
尽管那时他看不到。
姨母知道，夫人待她极好，做人要知道感恩。所以她第一次违背了老爷的意愿，帮着夫人，对付李文堂。
越是这样，姨母就越不受老爷待见。可笑的是，她后来也不受夫人的待见。
她觉得，现在的夫人，不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而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两头恶鬼在家中互相掐打撕咬，啃食对方的血肉，恨不得致其于死地。鬼王斗法，下面的小鬼，也跟着遭殃，她也如此。
很快，她就成了这场斗争中的第一个祭品。
她被圈禁在房院中，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
那个鸟笼，终于还是把她封死在了里面。
直到一场大火，把鸟笼从里烧裂。鸟笼崩裂破碎，连带着鸟儿的尸体，终于一起见到了自由的太阳。
那场大火，好像透过了十年的光阴，烧到了许春昉的脸。浓烟滚滚，冲破时光，熏的他泪流满面。
“外人都以为是姨母不受宠后失了心智，故意纵火想烧死李府所有人，却不想恶有恶报，自己也葬身在大火中，”许春昉悲泣道，“可只有我与母亲知道，姨母是个坚韧的人，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许春昉转身走向床边，从最里头的木柜中抽出一个木盒，打开锁，里面是一封信。
“这是我收到的姨母的最后一封信，是李文君帮她带出来的血书。信中姨母殷切叮嘱犹言在耳，最后还告诫我们不要与李文堂有过多的接触。”
“那天，李文君也有些疑惑地说，姨母要她快跑，她不知是何意。”
“许是姨母发现了不对，拼了命也要提醒我们。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李府好多人都死在了这场大火中，但只有李文君与李文堂二人消失不见。多年后，我才知晓李文堂早已改名李云堂，而李文君至今杳无踪迹。”许春昉双目猩红，对李云堂的恨意显而易见。
许春昉又是起身，对着林竹喧深深行了一礼：“我与母亲不相信姨母会做出这样的事，奈何人微言轻，这些年来探查无果，母亲也带着遗憾离世。而如今终见眉目，还希望林捕头能助我还姨母一个清白！此后必当衔草结环，以报捕头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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