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喧出了牢房，见时辰还尚早，便回家换了身衣服去张四姐儿娘家所在的张家湾。
张家湾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又临近京师，自然人口众多，一百多户人家里，张姓人家就有**十户。一姓之间同气连枝，沾亲带故，冷不丁地出现林竹喧这种生面孔，连小孩都警惕了起来。
“你找谁？”一位带孩子的老媪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林竹喧从兜里掏出两块饴糖递给小孩，还未开口便见老媪脸色渐渐和善，唇角咧开，又低头看看她手里的东西，目露了然：“可是来走亲戚的？你找哪户人家？我给你指路。”
“多谢阿婆，”林竹喧手拎腊肉嘴甜行礼道，“想跟阿婆您打听一下，张大石家住在哪？我母亲是他三姨家的堂妹的表侄女，几十年前跟着父亲离京投奔他乡。近些年母亲年纪大了，倒是想起来以前的亲眷，便打发我来瞧瞧。只是，初来乍到，也不晓得家里情况如何，未免产生龃龉，还得请您告知一二。”
说完便从竹篮子里掏出几个鸡蛋，往老媪手中塞去。
老媪被林竹喧绕了又绕，再看见手里的鸡蛋，早就把什么三姨四姨的抛诸脑后了。不过几句话的事，得了饴糖又拿了鸡蛋，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自是喜不自胜，心里也越发对林竹喧满意起来：“嚯，这关系可真够远的，也难为你跑这一趟。不是我自夸，这十里八乡，就没有我张翠花不知道的事！不过，这张大石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你带这点东西可不够他们塞牙缝。”
“但话又说回来，他家那四个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平日里都不在家，到也不妨事。”
“四个女儿？可我母亲说，是五个，这见面礼我还准备了六份呢，可是花了六份的钱，这可怎么办？”林竹喧状似焦急地说。
“闺女，你是外来的，这事儿难怪你不知道，”老媪自得地挪动了两步，悄悄地探到她身边，“这张大石的小儿子光祖出生的时候，是龙凤胎，原还有个小姑娘，叫五妹。光祖从娘胎里就被五妹抢了养分，生下来时又被她克得瘦瘦小小。家里人觉得不吉利，未出满月就给送走了。”
“送走了？送去哪了？”
“嗐，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叫一个姓李的人给抱走了，至于去哪了，”她摇摇头，叹道，“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老媪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见四下无人，唯有站在一边啃食饴糖的小孙女儿，便捂住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不过，听他们说，是被卖了，卖给人当媳妇了，卖了足足有五十两银子哩！”
林竹喧吃了一惊：“这么小，卖给谁家当媳妇？”
“死人。”
老媪定定地看着她，浑浊的双眼让她一阵恶寒。忙碌了一天没怎么吃饭的她胃里却感觉有一只手在搅得天翻地覆，像是五妹在她肚子里挣扎，她伸出小手，拽着她的肠子，想要爬出她的胃。
她不是没见过配冥婚，那时候她刚当上捕快没多久，人也稚嫩，只知道一脸惨白地看着自己的师傅。可她现在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是不是因为，五妹还那么小……
“呦，闺女，这是咋了，脸这么白。”老媪领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大概是怕林竹喧倒在她身上。
“无事，就是站久了有些头晕。这买卖人口在本朝可是触犯律法的，这村中无人报官吗？”
老媪不屑地说：“报官？这村子里各家各户都有着亲族关系，谁敢报官？要是被赶出村子剔出族谱怎么办？为了一个小丫头可不值当。”
紧接着又说道：“我还见过那个姓李的人呢，那身衣料比你穿的还好哩，腰间还有个木牌，上面刻着好多乱七八糟的花纹，还有两个直溜溜的形状，大概是字吧。”
“我知道！刻的是李府！隔壁胖头告诉我的！”小孙女儿清亮亮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老媪吓了一跳，手不轻不重地在她后背拍了一下：“你个死丫头，知道什么，不准乱说！”
转过头对着林竹喧解释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的，乱说的。这快正午了，也该回家做饭了。”也不知是拿人手短还是吃人嘴软，老媪还提醒了她一句：“张大石一家子，不是好相与的，他四个女儿没少受磋磨，你还是带着东西回家去吧。”
林竹喧好像从她躲闪的眼睛里看到了别的情绪，一瞬间福至心灵，郑重地向她敛襟称谢。而老媪也没对她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步履蹒跚地带着小孙女儿隐入了村落中。
见林竹喧走后的祖孙二人，坐在村中央的大银杏树下休息。小孙女儿红菱儿把另一块饴糖递给她：“阿奶，吃糖。”
张翠花摸摸红菱儿的头，接过糖轻声说：“好孩子，刚才没拍疼你吧。”
“没呢，我知道阿奶肯定舍不得打我！”红菱儿笑嘻嘻地说。
“你呀！最是机灵，”说完便又是一阵叹息，慈爱地看着红菱儿，“张大石哪来的三姨家的什么表侄女堂侄女，我人老了，眼睛却好使得很，她是谁我清楚得很。张家活着的四个女儿可怜，死了的五丫头也是可怜，能帮她们一把，是一把。”
“不说了，回家！阿奶给你煮鸡蛋吃好不好？”
“好！但是阿奶不能光给我吃，阿奶自己也要吃！”
祖孙二人的嬉笑声遁入人间烟火中去。炊烟袅袅升起，张家湾依旧平静而又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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