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驾崩那日，长安城下了整整三日的雨。
我跪在灵前，泪水模糊了视线。
太上皇临终前紧紧攥着我的手，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满是我不懂的情绪。
三郎。
他最后这样唤我，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皇帝站在我身后，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那视线里的意味，审视、警惕，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太上皇至死都把我当作他最爱的三子转世，这无疑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九弟，节哀。”
太子走过来，虚扶了我一把。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却让我莫名想起蛇的鳞片。
皇后在太上皇去世半年后病逝。
短短一年间，我失去了宫中唯二真心待我的人，我整夜整夜地哭泣，眼睛因此落下病根，见风流泪，见光眩晕。
皇帝或许是被我的孝心打动，又或许是为了更好地监视我，他将我接进了太极宫亲自抚养。
“稚奴，从今往后，你就住在偏殿。”
皇帝抚摸着我的头顶，声音温和得不像话：“朕会亲自教导你。”
我垂下眼睛，乖巧地应了声“是”。
手腕上的木珠手链微微发烫，提醒着我保持警惕。这串珠子是乳母给我的，她说能保我平安，每当危险临近，珠子就会发热。
就像现在这样。
太极宫的日子比我想象中平静。皇帝政务繁忙，真正教导我的时间并不多，多数时候，我独自在书房读书，或是在御花园里逗弄我的波斯猫和乌龟八卦。
小猫已经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异色双瞳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仿佛我的守护神；八卦则愈发懒散，常常一整天都缩在壳里，只有我喂它瓜果蔬菜时才肯探出头来。
皇后死后不久，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新纳美人，皆是十余岁才色出众的世家贵女。
我对这些后宫之事毫无兴趣。直到那个雨天，命运让我与她相遇。
那日清晨，我在廊内看书，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满树梨花，波斯猫蜷在我脚下打盹，偶尔甩甩尾巴赶走沾上的花瓣。
“九郎，陛下召您去两仪殿。”一个小宦官匆匆跑来通报。
我合上书卷，正要起身，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
我抬头望去，雨幕中走来一位少女。
她约莫刚及笄的年纪，白色绸缎束成蝴蝶状扎着发髻，上头缀着精巧的珍珠镶银坠，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大红石榴裙，在新绿的宫廷中显得异常鲜艳夺目，隔着雨幕远远看去，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一滴雨珠从她鬓角滑落，顺着白皙的脸颊滚下，她抬手拂去的间隙，察觉到这方的视线，对我轻轻一笑。
一股别样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捏紧了书卷，上前问话：“这位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一旁的小宦官连忙介绍道：“这是新入宫的武才人，奉召去侍奉陛下。”
那武才人向我行了一礼，姿态优雅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见过九殿下。”
她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甜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沉稳。
一丝微风拂过，武才人的发间落了朵梨花，白得几乎透明，衬得她乌黑的发丝更加细润。
我胸口猛然间刺痛起来，心头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记忆要破土而出。
“武才人这是要去？”
我明知故问，只为多听她说几句话。
武才人唇角微扬，带着少女特有的雀跃与骄傲：“妾是要去侍奉皇帝呢。”
妾。
这个字像一把尖锐的针，猛地刺入我的心脏。
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窜起，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是吗？那真是...恭喜了。”
我硬邦邦地回道，继而愤然转身。
手腕上的木珠突然发烫起来。
波斯猫不知何时惊醒，竖起尾巴警惕地盯着武才人，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雨势渐大，我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武才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向两仪殿走去。
我看着那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脑袋忽然剧痛起来，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碧蓝的海水下，白衣女子向我伸出手；海池岸上，我们交换信物；洛河河底，她被锁链束缚……
“不，不要！”
我踉跄几步，扶住梨树才没有倒下。
冰凉的雨点打在我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波斯猫焦急地绕着我转圈，在我脚下喵喵直叫。
梦中的仙子，那个说要带我去东海看鱼的仙子，与那武才人生得一模一样的脸！
眼前一黑，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雾里。远处有流水声，还有熟悉的兰花香。
“你来了。”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看见一位白衣女子站在雾中，面容清艳，深深地望着我。
她就是那个出现在我梦中的仙子。
“为什么？”我质问她：“为什么背叛我们的约定，你分明与我保证……”
“这是命理。”
她轻叹一声，温柔地挽住我的手：“不过你放心，我既与你作保证，今世再续前世之缘，那便必不负你，且先去吧。”
我蓦然清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寝卧的床上，身体冰凉僵硬，即便隔着一层帐幔，也能嗅到外头湿冷的空气。
皇帝坐在床边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什么。
“稚奴醒了。”
他不再看我，而是转头叮嘱乳母：“太医说他气虚体弱，是受了凉，你照看着些，朕有事要忙，就……”
“陛下。”
皇帝起身的瞬间我忽然开口：
“方才梦遇红衣女魅，臣恐怕今日是冲撞了不吉物，陛下也稍注意些。”
“红衣女魅？”
我看他的背影犹豫半晌，恍然抚掌道：“哦，朕知道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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