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机场,一天中最后一趟航班已经抵达。
洛川随人流走向出口,目光穿过稀稀拉拉的接机队伍,望见了一个隐在角落里的家伙。
洛川的眼皮跳动,走到那气压极低的高瘦女人面前,踌躇一会儿,抬手拍拍她的肩:“你怎么在这儿?”
言颜的短发已经风干了,乱糟糟地压在一顶帽子下边。早春的深夜,外头气温已降至冰点,而她裹着件皱巴巴的薄外套,看上去和路边常见的流浪汉是一路的。
言颜的脸色也白得像当地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来接你。不是给你放了一整天假吗,怎么还是这么早回来了?”
若单听声音,她的语气极为正常,可搭配上脸上大写的强颜欢笑,洛川只觉得头疼。
不用问,能让自家师傅如此失态的,只有那个女人了。
人渐渐散了,灯光也暗了,洛川左右看看,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拉着言颜往停车场走。
“去海边看了一眼,还没C市的黄泥汤好看呢。”她回答言颜,“而且一个人坐在海边感觉太诡异了,索性早点回来吧。”
停车场不大,洛川很快找到了言颜的车。她从言颜兜里摸走钥匙,把行李丢进后备箱,把言颜推上副驾,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言颜全程任她摆弄,丢了魂似的。
车子发动,年纪大了的发动机发出呼呼的声响,带机油味的暖风很快充满整个车内空间,驱散了寒意。
洛川搓搓仍有些冰凉的双手,想要开车,但手掌贴到方向盘的一刻便被冻得一个激灵弹开,索性再坐会儿,把别的事情解决了先。
她打开顶灯,三堂会审似的问言颜:“她又干嘛了?赌气闹别扭?跟你上次去T国做绝密任务没告诉她的时候那样?”
言颜的下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没有去看洛川,肩膀像犯人似的内扣着。
只一个问题,一束光照,便打破了她的伪装。
“她走了。”她的话中带着些鼻音,听上去莫名地有感染力,惹听者难过。
“什么?”洛川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眼睛眨巴了几秒,嗓子没压住惊叫:“你们分手了?”
回音散去,车内仍旧沉默,言颜的头倾在车窗上,如同一座沉痛的冰雕,只有玻璃上一团潮汐般缩放的白雾还显露出一□□气。
良久,久到连停车场的感应灯都尽数熄灭了的时候,言颜哑然开了口:“……有酒吗?”
…
这个时候的洛川还没有酗酒的毛病,家里只有一打啤酒和炖牛肉剩下的红酒,好在,或者说坏在言颜并不嫌弃,打开瓶塞吨吨吨先灌了半瓶,当即被呛了个半死。
洛川瞳孔地震,赶忙把酒瓶拿开,猛拍这咳得撕心裂肺的家伙的后背。
洛川不知道言颜的酒量,为了保持状态,她平时从不喝酒。但现在酒量的好差已经不是重点了,言颜这个喝法,明显是奔着把自己灌死去的。
洛川扶额叹气,眼见已经缓过气来的人又要去够酒瓶,赶紧先下手为强把瓶子夺走藏到身后,将言颜按到椅子上,用训练小狗似的语气道:“不许动,坐好。”
言颜方才喝进去那点酒精已经上了脸,连眼睛都变得红彤彤的,被洛川的手指戳了额头,就像是按到了暂停键一样,当真乖乖端坐了。
洛川从柜子里拿了两个酒杯,只倒了浅浅一层酒,推到言颜面前:“慢慢喝,再呛着我可不管了。”
言颜的手指从来没有这样抖过,险些连杯脚都捏不住。酒液在杯中摇晃跳动,而后尽数入口,惹来一阵刺辣,舌头、喉管、肠胃,连同泪腺都在收缩。
“洛川,你有遇到过让你心动的人吗?”酒液很苦,流淌在整个口腔,神经也被麻木,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如另一个灵魂在说话。
洛川浅抿了一口酒,带许多伤疤的手臂搁在桌边:“师傅,我的过去你都清楚。”
“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没法谈爱的。”
“可是……”言颜欲言又止,“万一呢?”
洛川轻哂:“哪怕我真的爱上了谁,我也不敢坦白。”
“我能说什么呢?说我十六岁被继父诱.奸,说我十八岁杀了亲妈,说我卖了四年的身,然后现在的工作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她笑着将酒喝完:“哪个不长眼的傻子会喜欢这样的人啊。”
“好了,不说我了。”洛川克制地又倒了小半杯酒,指尖点点大理石桌面:“你们是怎么回事?”
言颜的手劲大得要把杯子捏碎,片段的记忆在脑中无头苍蝇般打转,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洛川见她不答,便主动发问:“她对你坦白了吗?”
言颜摇头。
“那你是你戳穿了她?”
言颜摇头。
“所以你们其实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莫名其妙分手了?”
言颜点头。
呆头呆脑然而又悲伤至极的模样,让洛川的笑点和道德在脑中打架,不知该不该发笑。
“两个锯嘴葫芦。”她喝掉酒,如此总结道。
言颜毕竟不是二十多岁了,顶着湿发吹冷风的后患被洛川的一句话催动,湿气顺着发丝直扎进头皮,深入脑海,搅起欲裂的头痛的同时不知挑到了哪根神经,泪珠哗啦掉落,登时泪流满面。
“我放不下她。”她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想让她去找别人,我想她只属于我一个人,但是……但是我怕独占的话说出来,反倒会把她推远。”
“你确实没说,可你们还是分手了。”洛川没有情感经验,但身为局外人,她远比言颜清醒,“你的顾虑已经被现实解答了,现在再想只是徒增烦恼。”
言颜呆了一会儿,叹息长得要把肺压扁:“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为难。”
她用手背抹去脸上泪痕,又一次把酒一口闷:“如果跟我在一起意味着她会不快乐,那么,我应该放手的。”
“我们两个人,本来就是因为意外才被绑在一起的,现在只是回归原本的生活而已。”
“你看,洛川,我还没有说出口,我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了。”她放了杯子,擦泪的速度远赶不上流泪,嘴角却还卑微地上翘,“这不就证明,我们没有可能的。”
洛川早笑不出来了。
最初的时候,洛川以为言颜的冷漠源自性格,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利刃。
可很快洛川发现,其实言颜是个很普通的人,她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爱恨,不比任何人淡。是多年的非人培养造就了现在的言颜,她被告知麻木,被逼迫冷酷,她的喜怒哀乐不能被表达,只能埋藏进心里,强迫自己淡化。
她身居高位,是亲信是骨干,组织里无人敢惹她,可她也一无所有,所做的一切皆是以物的身份被利用被操纵,容不得她半点私心杂念。
她一年到头忙碌奔波,收割生命,掩埋罪恶,可那些人那些事与她并无半分关系,她不过是一把刀、一杆枪,刀尖所向枪口所指,皆由不得她。
蓝映月,是她这物一般的人生里最大的变数。
和洛川不同,言颜搭救洛川追根究底是利益判断,救了洛川,得到一个得力的徒弟和副手。对于蓝映月,却是纯粹的感情驱动之下,所求无物。
洛川不喜欢蓝映月,但她同样不喜欢这个和蓝映月分开后颓废的言颜。
言颜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不知道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被争取被收紧的,不知道她对蓝映月并非苛求而是正常的情感需求。
她以为自己仍是一把刀,以为出鞘了,便是注定要斩断些什么。
所以只有妥协,只剩沉默,只敢保持现状,将占有欲视作洪水猛兽排斥,殊不知让刀刃被泪浸透生锈后,刺出的伤口反而更难愈合。
洛川终于做了她一直想干的事情,曲起指头,在言颜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三个爆栗子。
“笨蛋。”她在言颜捂着额头的茫然中狠狠瞪眼,“试过了才知道究竟,你都没敞开心扉跟她说过这些,有什么资格下判断?”
…
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边。
看清门外的蓝映月时,屋内的所有人都明显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她便被更加热情地迎了进去。
蓝映月的长发仍是半干,凌乱地披在身后,濡湿了单薄的风衣。
她的眼睛被冷风吹得干涩,屋里的暖气一扑,刺痛之下,眼球的转动无比机械木讷,而嘴角卖弄风情的娇笑已先大脑一步展露出来。
屋内充满了奇异的、惹人遐思又令人作呕的气味,而里头或陌生或眼熟的人脸上流淌着的,皆是贪婪与享乐。
蓝映月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袒露的、毫无顾忌的地方。
她屡次被不同人邀请,但时至今日才决心踏进的地方。
蓝映月的烘焙老师,那个高挑的F国人带着一身的红痕抱住了她,她身上各个部位的环钉撞上蓝映月已经被低温浸得麻木的皮肤,而她的双手已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摩挲。
蓝映月迎合了她,用几个小时前与言颜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热情,甚至是急迫。
而她也极好地满足了蓝映月的索取,以及她自己的施.虐**。
怎么能不疼呢?
模糊的画面冲刷大脑,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切的感官都在叫着撕心裂肺的疼。而疼痛之外,连一点生理反应的快感都荡然无存。
可是如果不疼,又怎么能让自己清醒呢?
蓝映月想哭,想尖叫,想怒吼,想推开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肮脏器物,想穿上衣服,把自己裹进牢不可破的茧子里,从内到外拿钢丝刷个干净。
可她只是假装失常,假装亢奋,假装忘乎所以,假装恬不知耻。
因为这才是蓝映月熟悉的世界,淫.乱的,荒唐的,只有欲.望的世界。
是她早已接受适应了的,她这样的贱.人该有的地位。
她属于这里,这座每周每月都有无数“同好”涌入的房子,她应该被万人践踏虐待,应该去匍匐去服侍去讨好,而不是追求什么……内心一点可笑的触动。
她知道言颜爱她,从五个月前起,从那次被拒绝的虐待起。或许连言颜自己都没能发现,可她的神色,她的动作,已经向蓝映月暴露了她的内心。
那一刻,断掉的刑具坠地的那一刻,蓝映月发现自己爱上了言颜。
不是喜欢,是爱。
蓝映月从前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不过是件欲.望的工具,任由摆弄玩乐,将自怜自爱彻底抛弃。
直到这个人对她展现出来的怜惜和爱护,给了她截然不同的答案。
原来,她也是渴望被心疼的,原来,不把自己的一切当做礼物献出去,也能收获一个人不假思索的情。
因着这份回答,她甚至对言颜生出了许多期望。期望怀抱,期望亲吻,期望安慰,期望一对普通恋人能够做出的一切,并因言颜的忙碌而惆怅,因她的涉险而揪心。
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求过一个人,不是占有她的身体,而是捧住她的心。
可是这又怎样呢?她敢去接受言颜的爱吗?
言颜自己知道这份隐晦而笨拙的爱意味着什么吗?
她这样的人,有资格被爱吗?
挑情人尚且有洁癖,何况是爱。
十余年来,她一直在欲的世界里,是娼.妓,是情妇,是性.奴,她从未见过言颜这样的感情,也从未被如此温情对待过。言颜的爱很好,好到让她发疯,但长久活在欲.望里的肮脏的她,真的还能回到爱情的世界吗?
就像笼在裸.体上的轻纱,她不知道言颜的爱究竟抵得上多少层,是否能让她不再一览无遗。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穿上衣服,做一个被世俗接受的人。
从前偷情是为了快乐,现在,却是为了痛苦。
她放任那些人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也放任自己被肆无忌惮地蹂躏,五个月来她所感知的每一次疼痛都是验证,证明她的确无耻,证明她配不上言颜,证明她的爱就是空妄,证明她们……永无可能。
该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皮肤忽然很冷,身上忽然很轻,耳畔忽然很静,一圈圈浮着黑边的倒置的视野里……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正在向着自己走来?
蓝映月闻见了冷风和冷酒的味道,听见了硬底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看见笔直精干的腿,覆着薄茧的手,那隐藏在薄外套之下的腹肌和人鱼线,以及仅仅是瞥视便能拨动心弦的,属于言颜的一切。
是幻觉吧。
一定是的。
言颜,怎么会来这儿呢。
可笑的幻象。
但哪怕是幻象也好,蓝映月想伸手去够一够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甚至一阵由言颜带起的风,都能抵过在这地方炼狱般的几个小时。
她真的伸手了,搜刮掉浑身上下仅存的力量和勇气,如同《创世纪》里向上帝伸出手指的亚当。
唯一的不同是,她们的指尖,真的相碰了。
言颜,不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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