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黑暗里,倪青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这个场景,底层的湿冷里混着些陈腐味,哪怕通风再多时间,也没法驱赶房屋缝隙里积聚的臭气。
画面是蒙着一层柔光的,像是老电视里的回忆片段,以相当直接的方式告诉她,这不是现实。
她抬起手,看见腕上累累伤痕,再转眼珠,正有滴滴鲜血从指尖溢出来。
血,血,血……
从手指到手掌,从手臂到胸前,到处都是血。
膝盖撞在地板上,她被无形的力量压着跪地,而就在她的手掌在地上按出一个血印的下一刻,视角陡然拔高,好像被分割了灵与肉,眼睛飘在头顶,看见一个脆弱的少年抱住一具正在变凉的尸体,徒劳地捂住她后脑上可怖的伤口。
十八岁的洛川跪地恸哭,一面祈祷,一面咒骂,像是被这意外彻底吓坏了,也像是被鲜血激发了压抑多年的恶意,于是在恐惧之余,又添上许多别的痛楚。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杀人。一场争吵引发的意外,一次盛怒之下的推搡,足以彻底改变两个人的生命。
她看见母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她看见母亲的血如泉源般淌出来,她看见她的眼睛缓慢地闭合,她看见她的气息,她的心跳,能代表一个人活着的一切,都在消失。
母亲的血一层层滤过衣料,粘腻地沾到她的身前,仿佛回溯到了十八年前,那场裹着血水的分娩。
她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十月怀胎,日夜阵痛。而她将她送离这个世界,短到只有一瞬。
其实不需要梦境去提醒什么,十八年的岁月曾在她的脑中留下关于过去厚重的迷雾,可是从成为倪青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记起了母亲在自己眼前断气的那个场景。
对,就是现在这样,永恒的冬天,永恒的冰冷。亲人的逝去于旁人是漫长的潮湿,于洛川,却是永恒的血雨。
梦终究要醒,可是记忆不会因忏悔而改变分毫。
她,洛川,在十八岁,杀了母亲。
母亲的血已冷了,凝固在洛川的身上,至死也没能洗净。
灵魂被压回体内,她感受到身上血的厚重,如同她的另一层皮肤。伴着呼吸,那些血块正在向下掉落,如同经历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冻伤,将她的肌肤也带着片片剥下。
伴着雨声,风声,雪声,那些鲜红的皮肤碎片,连同她这个人外表的全部,融成了一片血色冰原。
——
疼。
焦灼的疼。
清醒的疼。
梦在消失,代之以疼痛。
皮肤刺痛,肠胃绞痛,过后,是四肢的酸痛,四肢的疼痛稍减,紧接着涌来的又是难忍的潮热,而后是冰寒,而后是钝痛,轮番的痛苦使人不禁去想,是否方才的梦境就是一场走马灯,是否自己的灵魂已然身处炼狱,只是眼睛仍在欺骗。
但倪青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源自内心的谴责。
是比上辈子的失手弑母,浓重得多的谴责。
徘徊,辗转,徘徊,辗转……她将神志从梦中拔擢,凝视着时间,终于,等到了一个电话。
接起来,那头是沉默。
长久的,仅剩呼吸的沉默。
“……”
“……”
“……你把药剂换掉了。”洛芝兰哑着嗓子,缓慢地,肯定地说。
“好厉害的毒。”听筒里响起轻笑,竟有几分天真,“没几下就断气了。”
“我还以为……”她看向手中的小刀,“得跟他拼命呢。”
听见母亲声音的那一刻起,倪青的嗓子便已干透了。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回答她。
仇人,亲人,陌生人。她们之间,实在有太多个可能。
“你……”刚发出一个音,喉咙的力气便被抽空。就连手机屏幕上的白色号码都变得那样刺目,令倪青怯于直视,只得将目光垂落至自己的脚尖,被沉重跳动的心脏催着,用丹田推动了气流,真正发自肺腑问道:“你没受伤吧?”
洛芝兰很少有这样温柔的笑声,她握着手机,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地板上,那具已变得冰冷的尸体。
“没有。”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魏智强的脸,语气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具逼真的蜡像。
她勾了唇,蹲下来,仔细地搜索他的衣兜,将找到的东西攥紧,转而又问倪青:“是洛川告诉你的吗?我复吸的事情。”
“不,”她摇摇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一定比她更早知道。”
“你不仅知道我复吸,还知道魏智强来找我,给了我毒药,要我杀了你。”
“那天晚上,魏智强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你就来过我这儿。”
“你悄悄把我放在冰箱里的药换成了立刻见效的剧毒。这是第一步,也是你为后面一切做的准备。”
“然后,你跟洛川吵架,洛川来找我,她发现了我在吸.毒,我求她别报警,她虽然答应了,却强调了和你见面的事情。她是在提醒我,你们两个是一体的,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就不可能绕过你。”
“这是第二步,是在给我施压,让我明白我究竟在做什么。也是给我退路,如果当时我选择坦白,就不会走到现在。”
“再然后,是今天。魏智强又来了,我告诉他,洛川已经知道了我在吸.毒,他要逼我杀了你们两个。这看似是个意外,其实,同样在你的计划里。”
“我和你们一样恨魏智强,我知道这个人有多阴险。他,还有他背后的势力算计了我这么多次,我怎么会相信他,心甘情愿地听他指挥,亲手杀了我的女儿?”
“当我的内心开始动摇的时候,从魏智强手里递出来的那管药剂,就是他的催命符了。”
“这步棋很险,成败全在我的一念之差,所以,你还设计了一条兜底的路线。”
“哪怕我真的丢掉了所有人性,决定听他的,那么明天我打算给你们下毒时,也会发现药剂的异常。然后,你和洛川就会跟我摊牌,告诉我魏智强骗了我,他想让你们直接毒发死在我这儿,让我做板上钉钉的凶手,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他做的什么脏事儿甩到我身上,让我背锅。”
“总之,是要我恨透了魏智强,心甘情愿地去做你们的刀。”
倪青没有吭一声,完完本本地听完了母亲的讲述。
她猜对了绝大部分。
洛芝兰,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
欺骗,伪装,利用,算计,她看得清清楚楚。可她只字未提洛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不是自欺欺人地在自己心里保留一个纯洁的女儿形象,而是……厌了,倦了,不愿再想了。
就像,不愿再想她这一生的颠沛流离一样。
听筒里有窸窸窣窣的碎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拆开,一点点地倾倒出来。
“倪青,”洛芝兰抹掉唇上一点白色粉末,糟糕的味道令她皱了眉,“你们算得可真准。”
“简直像是读透了我的心,让我的每一步都正中下怀。”
“告诉我,你们还做了什么?你们费劲周折地拉我入局,不只是为了除掉一个魏智强吧?”
倪青听见了她格外响亮的吞咽声,以及那之后,她越发急促的呼吸。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在她的计划里,但是……她不想阻拦。
“去看看昨天洛川送你的那束花吧。”她说,装作没听出异样。
情绪压抑到极致,在心底发酵成浓酸,喉管痉挛,肠胃缠绞,她艰难地将话说清:“花束包装底下,有这一切的真相。”
花瓣已半枯了,枝条散在地上,四肢阵阵痉挛,洛芝兰已没法站起,只得瘫在地上,将那一张张被揉皱的纸摊开。
“这些是什么?”她茫然地看着这些照片、地图、文件、数据。
她看见一些熟悉的字句,但那就像落入溪流的雨点,一时找不准源头。
口腔里灌满铁腥味,相隔一个世界的血缘在此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竟使倪青恍惚间感受到了相同的痛苦:“接你出来的时候,开车的那个人,她叫言颜。”
“言……颜……”洛芝兰默念这尘封已久的名字,血从嘴角漏出,滴滴答答地落到手上,“呵,呵呵呵呵呵呵……”
眼前已成了血红,心脏正在抽痛,无数个画面自眼前闪过,很快,定格在了二十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
“原来……是他们。”
思维从未如此快速,片段的线索在生命将尽的时刻接连拼合,最终,成了锥心的苦痛。
“二十年了……居然还是他们。”
“烧了我的家,杀了小颜的父母,现在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听到了……警笛声。”像是笑尽了气力,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她笑着,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笑着:“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已经自首了。”
“看来,我误打误撞地帮了你们啊。”
她的声音忽然变高了,是乐曲终章,名为回光返照的最后的弦音。
“答应我一件事吧,孩子。”
“保护好洛川,不管你们要做什么,都别让她受伤。”
泪,落不下来。
像毒刺扎在眼里,流的只是脓血。
灵魂在尖叫,□□在撕裂,她咬破了舌尖,逼声带振动:“……好……”
“好,我答应你。”
可是对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第二次,历经母亲的死亡。
她闭上眼,令转世的亲缘万箭穿心。
“妈妈……”
“再见。”
还剩一个大剧情这篇就结束啦
以下是一些关于本文母女关系的碎碎念。
最近看见一个说法,大致意思是,东亚人之所以喜欢恨海情天式的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从家庭中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畸形的、夹杂着恨意和利用的爱。本质上,是因为他们被困在了原生家庭的思维定势里,认为痛苦可以和爱挂钩,也就是所谓的以爱为名的伤害。
这种说法的真伪尚且可以再辩,我个人并不完全赞同它所包含的二元对立和绝对化倾向。
但是毫无疑问,对于包括作者本人在内许多人来说,原生家庭的确是一个爱恨纠葛交织的多面体。
我们在这段关系中感受到漫长的煎熬或痛苦,想要逃离,却又始终无法下定决定,因为我们不能否认,在那些控制、偏见、指责、鄙薄的背后,有爱的存在。
带着如此的认知,我写下了洛芝兰这个复杂的人物,并以此为基点,尝试探索创伤环境下的扭曲母女关系。
洛芝兰的出场基调是残忍的。她贪图享乐,冷待女儿,她为了优渥的生活而放任魏智强伤害洛川,而当洛川逃离后,她又升起了偏执的控制欲,想要将她抓回自己身边,要和她绑在一处,一起堕落。
但是,她并不从一开始便是恶的。
作为母亲,洛芝兰当然不合格,可是作为一个人,她的创伤并不比洛川少。
比洛川更糟糕的是,她在创伤后首先遇到的不是疗愈,而是一个对照组——被她保护着的,在那场灾难中幸存的女儿。
因为遭遇创伤,所以恨幸免于难的洛川,但其根本是对自己的厌弃和对命运的愤恨,因为痛苦无法排解,索性毁掉自己,用放荡对抗清醒,假装自己天生就是个该遭罪的烂人。
对于女儿,她并非不知她的难处,也深知女儿的成长有多不易。可洛川越是优秀,她越是不平衡——明明遭遇了这么多,为什么你不像我一样堕落呢?
她想将洛川拉入深渊,却又在短暂的良心苏醒时深感亏欠,同时,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女儿抛弃,于是演化成了对洛川病态的依赖。她想要亲眼看到洛川的结局,不论是好是坏,她都要知道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会走上何等道路——她们是最亲密的母女,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洛芝兰这个人物的全貌。
同时,也是转世之前的大洛所知道的有关母亲的一切。
而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洞悉了母亲的可怜可恨的洛川成为了倪青,因为前世二十年的经历,她对恶、对人性、对与之相伴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认知。
因为误杀了母亲,她对母亲的恨意一定程度上被愧疚抵消了,随着阅历的增长,她开始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痛苦,并且更加珍视母女之间那些虽然稀薄但的确存在的亲情。
她开始理解她,与其共情,最终,将母女两人的痛苦和堕落通过血脉和遗传链接成了某种拱形结构的共生关系——我没有资格谴责你,因为我的选择并不比你好多少。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文章中,当面对母亲时,反而是大洛流露出了更多的犹豫和不忍,偏向做出更保守的选择——放过母亲,同时也是放过前世的自己。
先前说过,大洛的善面正随着故事的推进而占主导地位,最理想的情况下,在大洛的推动下,这对母女有机会重构关系,尽可能地修补过去破碎的家庭。
但是,这也只能停留在理想当中。
因为与两个洛川不同,洛芝兰的内核是非常脆弱的,这种从她儿时便已养成的脆弱使她没有足够的毅力独自面对困难,她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看着她,管着她。就像一架天平,只需要一点点外力的偏移,她就会重新滑向恶的一端。
这是洛芝兰身上最具悲剧性的一点,并最终导致了她的惨烈结局。
魏智强的行为是导火索,但在点燃之前,病因已埋在洛芝兰这个人的根基里,不可动摇,无法拔除。
到了故事的后期,洛芝兰进入戒毒所后,她与洛川的关系已发生了颠倒。相比起母亲,洛芝兰变得更像个孩子,在相对纯粹的环境里,重新思考自己和洛川的关系,并且第一次,明确向洛川表达了弥补的意愿。
可这一次,洛川的答复是:不。
因为洛川知道,洛芝兰心中的天平终究还会倾倒。她可以一时地排除外界的干扰,却无法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干净的茧子里,一辈子与世隔绝。
因此,作为模拟关系中的家长,洛川的选择是放弃。这个选择极其艰难,但对于洛川本人来说,这是将她从畸形关系中解脱出来的最直接的办法。
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母亲一次次放弃自己一样。她终于有机会,用最彻底也最残忍的方式,以牙还牙。
以如此角度来看,洛芝兰最后选择以服毒自杀的方式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让大洛亲耳听着自己的死亡,或许正是许多缺爱的东亚小孩幻想过的,“自己死了家长就会产生一丝愧疚”荒诞而具象的表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