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芝兰没有葬礼。一个人,冷了,变成尸体,再热一遭,就成了骨灰。无比简单的事情,不需要什么仪式去纪念。
洛川捧着骨灰盒,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她与那位老婆婆的偶遇。那时的她尚不理解阴阳两隔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则发觉,原来是这样轻飘飘的一件事。
洛川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这是她第一次主持后事。
洛川父亲去世那年,D市正流行炒墓地,母亲花光积蓄埋葬了父亲,但前世的洛川回国后,产权早已到期,墓园清理无主墓,那块价值数十万元的小小土地上便再没了父亲的踪迹。
倪青不知道前世的自己会被埋在哪里,她生前从没考虑过这事,不是来不及,而是不愿去想。或许根本没有人会给她收尸,她会被那杀她的人丢去喂狗,绞成肉馅,或者用别的什么把人处理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办法,让洛川这个人彻底消失。
总之,在前世,她们这一家三口,生离死别的情形各不相同,却是在死后,成了一样的孤魂野鬼。
今生,洛芝兰的死不再是意外,两个洛川少有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捧着那小小的骨灰盒,手足无措。
警局里的精湛演技已成了过去式,抛开那些人前的筹谋和算计,她们终究还是女儿。死亡并不意味着关系的终结,那留置在死亡之后的,埋葬的责任才是这场纠缠十数年的母女关系最后的休止符。
墓园里的柏树滤过了四季,墓碑上的照片忽视了时间,不论十岁、四十岁、九十岁,被挂上石板时,都是相同的永生。
倪青一遍一遍地擦拭碑上的刻字,用布,用水,用指,一遍遍地描摹母亲的人生。
生于春,长于夏,丧于秋,死于冬。
芝兰玉树,终未能生于庭阶。只留下两个孤儿,成一对天地沙鸥。
…
天气已不像年前那样冷了,潮湿的空气里蓄满青草气息,万物即将焕发生机。
墓园离城区很远,土路分割了蓄着水的农田,四下空荡寂寥,连低矮草丛里的虫鸣与水畔的白鹭都不再出没,整个世界被灰色的云层与微弱的东风笼罩,是一场春雨的预兆。
两个洛川站在半山腰,眺望远方的小城,大片的低矮民居被距离浓缩成一片灰白,几幢高楼潦草地扎在一角,外围工厂的白烟与云相接,阴沉的色调把城市变作蒙了尘的盆景,在暗中滋生霉菌。
这是她们的家,同时,也是罪恶繁衍的温床。
倪青坐在树下,衔着一根酢浆草,曲起膝盖,长久地凝视着一个方向——那是组织总部的所在地。
魏智强死了,但复仇没有结束,还有那更加难以动摇的存在,招摇地扎在她的眼里。
洛川依偎在她的身旁,洛川的手落在她的发丝之间,她的手臂上边,缓缓地滑到她的大腿,她的膝盖。
倪青知道这时候该回应以一个深长的吻,但她只是坐着,安静地,也焦急地凝望。
“这个时候,收网行动应该已经开始了。”视线回落,倪青攥住洛川的手,话语间没多少外露的情绪。
但洛川早已从她除言语之外的方方面面读出了浓厚的忧虑。
从早晨至现在,不,从母亲离世的那天开始,倪青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更重。
“会顺利的。”洛川说,“你要相信,倪青,你一定要相信。”
倪青伏上洛川的腿,鼻尖的泥土腥气越发浓郁,她深吸一口,吸烟刻肺般,缓慢地吐出:“可我没法不去想另一个可能——如果失败了呢?”
“筹谋了整整两年的计划,如果在这一步折了,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洛川抚摸着倪青的侧脸,俯身,留下一个浅吻:“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我们一起死而已。”
“倪青,你怕死吗?”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凝望着爱人。
倪青抬了手,描摹眼前人湿润的唇:“从前不怕,后来怕了,现在,又没那么怕了。”
“命运这东西,我们敌不过的。”洛川的眉毛弯了,无奈而清浅地笑着,“我这辈子因为有了你,哪怕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么怨言的。”
“别胡说,”倪青蹙眉,手指抵在她唇上的力度加大了,“你要是死了,我的计划就真白做了。”
“而且,哪怕计划真的失败了,我也会保住你,就算我死了,你也得给我活着。”
洛川的笑里顷刻间多了挑衅:“你都死了,还怎么管我?”
“我向你保证,倪青,”洛川向前欺身,发丝垂落,在倪青的眼前打下一片暗影,“你只要在奈何桥边等上几秒,我就会来和你团聚了。”
倪青冷哼,掐住洛川的下巴:“再敢说这样的话,我保证亲自送你走。”
洛川喜欢的就是她这危险的模样,眼中闪动的光芒反倒更甚,主动将自己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她的手下:“好啊,现在就下手吧。”
倪青勾了唇,冷冷地眯眼,猛一起身,按住这不知死活的小家伙的后脑,将她口腔中的空气夺了个干净。
…
…
胡闹了一阵子,天边的乌云淡去了许多,几寸天光降到地上,被树叶遮盖。
洛川的腿有些软,头发也乱了,懒散地靠在树干上,食髓知味地舔着自己微肿的唇,半睁着眼睛,用尚未调整好气息的短促声音对倪青道:“我最近,读了一首诗。”
“嗯哼,”倪青扣好衬衫最后一颗扣子,盖住自己颈上的红痕,撑起胳膊,饶有兴趣问道,“哪一首?”
洛川没有说名字,而是看着倪青的眼睛,开始念道:
【在一片朦胧的微光下,
厚颜无耻的生活正无端地跳跃、
奔跑、扭动与喧哗。】
收网行动正式开始。
“快快快!把最后一批原料销毁,然后从暗道走!”制毒工厂里,一群身穿防护服的人忙得火热。
“你不要命了?这是什么池子也敢倒?想把工厂炸飞吗?”男人一把扯住手下的后脖颈,“去,把这几箱都丢到对面通道里头去。”
砰!门开了,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曾,曾哥!暗道被条子堵了!”
“什么?”男人的表情掩藏在防毒面具之下,“他***的,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哥,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刚进来的人满头大汗,“现在怎么办,咱,咱是不是被骗……”
男人一巴掌抽过去:“闭嘴!说什么晦气话!”
他扭头对角落里另一个沉默的手下喊道:“老熊,把家伙都拿出来,给我上,跟他们拼了!”
…
【因此,喜欢寻欢作乐的夜
一旦从地平线上升起,
使一切甚至连饥饿都归于平静,
使一切甚至连耻辱都纷纷消失。】
收网行动开始后十分钟。
巨大的屏幕放映着工厂内部的监控画面,实时向屋内男人播报双方交战的情况。
忽然,屏幕熄灭。
“先生,是里头的人把电断了,说明警方已经在突围了。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男人沉着点头,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嗯。补偿要给足,虽然是弃子,但组织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先生仁心。”
“赖元洲那边,转移出来的人都到哪儿了?”
管家看了一眼定位:“船刚开不久,现在还没出领海。”
“警方收网太迅速,琅山那些人销毁材料工具的用时也太长,为了不引起注意,只能安排他们跟着商船出去。”
“若非我们在警方内部埋了钉子,接到通知提前安排一部分人撤离,恐怕这次的损失更大。”
男人在屋内慢慢地转了一圈,拿起桌上一串念珠掐了几下,忽地又问:“Y呢,到了吗?”
“已经在工厂内部了。”
…
【暮色终于降临!
我的灵魂,仿佛我的脊椎骨一般,
热烈地祈求睡上一觉。】
收网行动前一天傍晚。
崔博跟着管家父亲走进房间,向男人问好:“先生。”
檀香满屋,男人没有穿西装,而是着一件灰色罩袍,手拿念珠,满身禅意:“查明白了?”
崔博点头:“如先生所料,Y有问题。”
他将整理好的证据展开,一一指给男人。
“洛芝兰出戒毒所那天,倪青去接她,是Y开的车。”
“洛芝兰在Y还是言颜的时候就认识,她们当时住在同一幢楼里,关系不错。”
“毒死魏智强的是一种昂贵的药剂,配置复杂,组织里除了Y,没有人会用。”
“洛芝兰和洛川逛街买花时有个博主在做现场直播,镜头里拍到了那个卖花的摊主,虽然做过一些易容,但能基本判定就是Y本人。”
“从这些线索推断,就是Y提供给了洛芝兰毒药和有关琅山的情报,并借由凶案的机会把一切全部爆给警方,致使警方加速收网,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是可以确定的结论,接下去,还有一些推理。”
“前年夏天,有个叫沙俊的人在家里被杀了,因为这事儿,警方顺藤摸瓜抓了咱们几个技术不错的厨子,之后魏智强能加入琅山,就是因为那时急缺人手。”
“当时咱们以为这是临市那群人的小动作,想通过沙俊的死来挑衅组织,但等我们报复回去后,临市的人却没有一个提起过沙俊的事情。”
“现在我们怀疑,这也是Y的手笔——那个沙俊就是二十年前放火的人,Y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找准机会杀了沙俊,暗中策划了对组织的一系列复仇,这一次的琅山危机,就是她在背后推动。”
“Y现在在哪儿?”男人神情沉着,没什么波澜地凝视满桌的线索,却在将念珠甩到桌上时多用了几分力,使其滑落在地。
管家将念珠捡起,恭敬递还,答:“还在回国的飞机上,大约明天中午会到。”
男人颔首:“明天警方收网时,让她去琅山做紧急任务,记住,她只需要去地下档案室销毁机密文件,其余的什么都不用管。”
崔博站在不远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划过男人掐念珠的手,忽地,感觉心里像是被蚂蚁爬了一样,后知后觉地升起些兔死狐悲。
檀香更浓,熏得人头脑发胀,而那端坐其中的人,念的是佛语,说的却是人命:“有些东西,是时候处理掉了。”
…
【我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梦幻,
我这就去朝天躺倒,
让你的帷幔把我笼罩,
啊,凉爽宜人的黑暗!】
收网行动进行一小时后。
枪战已经结束,里头的嫌疑人尽数被抓获,谷光简单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小唐,里面还有人吗?收到回话。”他向对讲机问道。
几秒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唐诗筠出现在走廊尽头:“谷哥,这边有个地下室。”
谷光拖着伤腿,尽可能快地往她的方向走:“居然有地下室?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不行,”唐诗筠摇头,“你受伤了,还是我进去吧。”
谷光犹豫了一下,点头:“那我在后面掩护你。”
几分钟后。
轰——
轰隆——
冲天的火光在天边炸开,浓重的黑烟升起,倪青与洛川相扣的手同时攥紧。
谷光在满目废墟前跪倒,痛苦地锤击地面,目眦尽裂:“小唐!!!”
文中诗歌取自波德莱尔《一天的结束》,有部分删改,仅借用部分意向,与诗歌本身主题并不完全吻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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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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