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下了一场大雨。
雨点如豌豆般颗颗砸到玻璃上,呼啸的风刮起满地的落叶,天空成了被打破的灯泡,光亮骤灭,只有几道闪电拟做尚有余温的灯丝,在浓重的乌云里短促地驱散黑暗。
一夜之间,便从春退至冬。
雨断续下了五天,太阳始终盖在云后。仿佛东升西落的自转成了谎言,天幕不过是块盖在鱼缸上的玻璃,霉菌爬上去,便成为云雾,阻了上方人造的光源。
仿佛什么都是假的。
警局走廊里,常年被烟灰和茶渍关照的墙角长起了青苔,有人走过,便带起一阵湿臭。
“谷哥,我先走了。”办公室一半灭了灯,年轻的刑警对仍坐在里头整理资料的谷光打了声招呼,面上满是疲惫。
“小陆,”谷光忽然叫住了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递给他,“你下楼的时候顺便交给小唐吧,也不知道哪个冒失鬼,把她们组的东西放我这儿来了。”
“好。”小陆接过,用胳膊夹住,忽然顿了一下,又转身贴近谷光,眼里满是忧愁:“哥,汪局的事情……就这么定成意外了吗?”
谷光目光深沉地望他,然后转开眼珠子,看向地面:“都通知要搞追悼会了,看来是不抱希望了。”
“那汪局的遗体……”
“现在还在打捞,但说实话,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海底状况又复杂,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楼道处忽然传来动静,一个人影缓步走过来,是眼底蓄着一片乌青的唐诗筠。
她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背也驼了,头也低了,兀自走了好久,才发现门口两人。
“抱歉。”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嘴里含着刀子,大声了便要割伤舌头一般,“我来拿错放的文件。”
小陆把文件交到她手上,拍拍她:“小唐,节哀啊,汪局的事情是个意外,你就是借了她一次车,不是你造成的。”
唐诗筠梦游似的点头,说了句谢谢,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谷光盯着她的背影,待她下了楼,点了支烟,摇头叹气:“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小陆也是心情复杂:“我要是她,器重自己的领导开着自己的车出了事故,也得伤心好久呢。”
“好了不想了,越想越难受,你先下班吧。”谷光道,“我还有点东西没理好,搞完了再走。”
小陆走后,谷光又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确认整层楼只有他一个之后,回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轻手轻脚地去往走廊深处。
…
一小时后,高架桥下的空地。
谷光将车熄火,上了一辆商务车的后座。
车内,倪青的神情没有半点意外,反倒轻笑:“内鬼果然是你,谷警官。”
“这是你要的代局长的详细资料。”谷光把U盘给她,因“内鬼”的称呼倍感不快,并不想与她寒暄。
“你们内部的情况如何?”倪青将U盘连上电脑,粗略翻看几下,问道。
“乱套了。”谷光哼一声,“一开始局里很多人怀疑是谋杀,但路面监控、现场痕迹都没疑点。他们还去找了另一辆车车主,那个叫苏安静的女人的丈夫,他没良心,听到老婆孩子死了居然还笑,说什么老天有眼之类的,挖不出线索来。最近天气不好海况很差,打捞队连块零件都没找着,白天市里发话让别查了,也就是盖棺定论,要宣告意外死亡了。”
“意料之中,他们不可能查出问题。”屏幕的荧光照在倪青的脸上,将她的皮肤染成了冷色调。
“唐诗筠很伤心吧?”她平淡说了一句,睫毛投下的阴影盖住了眼眸,整个人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一般,让看她的人骨髓生寒,“叫她节哀。若再不放手,下一个死的就是她了。”
“你只有十八岁?”谷光忍不住问道。
倪青的手停顿了,缓缓转脸:“是,怎么了?”
“我办过很多大案,其中还有不少连环凶案,那些凶手的气质和你相比……都显得幼稚了。”谷光发自内心道,“难怪他们会把杀汪丛云的任务交给你,你的心理素质太恐怖了。”
倪青的眼眸轻微地转了一下,嘴角勾起并不明显的弧度,懒怠道:“过誉。”
“还有问题吗?”倪青合上了电脑,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要把一切光芒都湮灭。
谷光迟疑一会儿,问:“你们要对代局长做什么?”
视野逐渐适应黑暗,淅沥的小雨顺着车窗滑下,倪青抬了眸子,从鼻腔里发出极轻的笑来:“贿赂,引诱,腐化,人总有弱点。实在不行,还能威胁。汪丛云刚正不阿,所以她死了,其余人,比她要惜命。”
交谈就此结束。回到自己车上,重新上路,崔博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简直像是要甩脱某种可怕的阴影。直到拐过两个弯,进入街道,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湿了一片。
他与组织接触数年,一直将其作为一个赚外快的手段,并没有什么犯罪的实感。直到今天与倪青的短暂见面,在这个比自己小一轮多的少年身上感知到那种对律法和人性的极端冷漠后,他才忽然醒悟——自己是在跟一群亡命徒做交易。
…
谷光走后约二十分钟,商务车默默开动。
“我刚刚的样子挺吓人的吧?”黑暗中,倪青问坐在最后的苏安静。
“对于谷光这种人,就该给他点压力,要是对他态度太好了,他就会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得意忘形,反倒坏事。”
苏安静看着她的剪影,说道:“我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自从汪丛云的事情后,你变得……”她想了一下,“变得很疲惫,也更沉默,有时候我看你的眼睛,完全不像十几岁,反倒像个中年人。”
“是不是,更像‘Y’了?”倪青问道。
“我只见过她一次,但,给人的感觉确实很像。”
倪青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杀过人的人,或许就是这样的。心里没了对生命的敬畏,所以看谁都像看一块肉。”
“可我不会变成第二个她。”倪青继续说道,“她无亲无故,没人告诉她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她很早就没了人气,像一把刀,无法杀人了,就只能折断。我不一样,我还有亲人,我得去保护她们,哪怕是装,也得做个正常人。”
她转过身,苏安静看见了她闪亮的眼睛:“亲人,有时候是软肋,但更多时候,是把人牵在人世间的纽带。”
…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西城区方长街的街口。
倪青下了车,苏安静要跟随,被她叫住:“你现在名义上是个死人,还是别露面的好。”
“可是我——”
“我知道你的任务是时刻跟着我,”倪青打断她,“但你也不想计划功亏一篑吧?”
“山脚的监控拍到了你在开车,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和汪丛云一起坠崖了,如果你这时候出现让人发现了,会发生什么还用我说吗?”
“想想你的女儿。”她的话里含着威胁,“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安静的眸光闪烁几下,没应声。
晚上十点,街上的人烟已散了。商店大多关门,连路灯都不甚明亮。一只瘦弱的小猫从墙角溜走,远处传来两声狗叫,却听不见望不见人的痕迹。
倪青攥着家的钥匙,在门口停驻了许久,久到手汗把钥匙表面浸透了,才迟缓地,做贼心虚一般地走进家门。
拾级而上,家中寂静黑暗。客厅无人,往日总是开着当做背景音的电视上落了一层不明显的薄灰,空气里散着一股霉气,是连日的雨水渗进了房子的缝隙里,让这失去了人气的屋子骤然老去。
“谁?”楼梯口的灯忽然亮了,倪建华的影子出现在转角。
“爸,是我。”倪青抬头,勉强地挤出笑容。
倪建华的眼里并没有往日的和蔼,而是变得极度复杂,甚至,能从中看见防备:“……青青。”
倪青嗅到了他的疏离,一股酸涩沉在心间,表情缓缓收敛:“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们,过几天会有人来联系你们,谈出国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和妈抓紧处理一下店里的事情,收拾收拾,跟着他们走就行。”
倪建华没有回应她,而是一级一级走下楼梯。倪青看出他犯了痛风,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她下意识想去扶他,但手臂刚刚抬起,又陷入犹豫。
“我跟你妈商量过了。”倪建华说,“我们不走。”
倪青的眼里闪过诧异:“为什么?”
“青青,你去自首吧。”倪建华看着倪青,急切说道。
“青青,爸爸知道你有苦衷,但是爸爸不想看你再错下去了。”
“青青,你去自首,不论是什么结果,爸爸妈妈都会陪着你。你的人生还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倪青的心彻底沉了。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当倪建华以如此诚挚却又无比天真的语气劝阻她时,她所感受到的亲情却全都在脑海中自行转化为了锐利的谴责。
“来不及了。”倪青甚至不敢看倪建华的脸,眼眸低垂,音色喑哑。
“我要是回头了,你们怎么办?”她的睫毛在颤。
“我们没事,我们都是成年人,在社会上打拼这么多年,经得起风浪。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能熬过去。”
“不一样的,爸,这次不一样。”倪青缓缓摇头,“你们会被威胁、被恐吓,你们会受伤,会生病,会心力交瘁,会杯弓蛇影,会……会活不下去的。”
她的指甲在掌中嵌出一道道血痕:“我——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遍。”
“什么叫再……”
倪青的嘴唇白得可怕:“爸,别问了,别再问了。”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这样,你们才能安全。”
自首,回头,从头再来,她不愿,也不能选。因为她知道在那看似光明的前路背后,只有更加猛烈的报复。
她的人生,洛川的人生,倪青的人生,从来是条单行道。若要中途变向,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她闭上眼,将热泪收回眼底,把恐惧咽回肚里:“洛川呢?让她下来吧,有些话,我想对她说。”
“小洛?她没有跟你在一起吗?”倪建华的话令倪青心中猛然刺痛,她倏然睁眼,追问:“什么意思?”
“她今天上学前说:晚上要去找你。”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劈在倪青心头。
天旋地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