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的笃定，态度却显然十分敷衍。
楚青霭眼神暗了一暗。
——他确认暮云闲定然有心事，且是十分难解决的心事，因为，自离开仙岛，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强颜欢笑的勉强，可此番，无论如何旁敲侧击，他都不肯透露一句，真是叫人想帮他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便是想安慰他，都不知该如何安慰。
可暮云闲却仿佛当真没有任何困扰的样子，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晃着酒坛道，“回味甘甜清香，的确是一坛好酒，楚师兄应该不会小气到，只舍得给我一坛吧？”
微风吹过，梨花瓣瓣飘落，楚青霭低头看去，便见那人站在漫天梨花雨中，衣袂翩翩，乌发如瀑，花瓣落满了发丝肩头，好似画中谪仙。
不，比谪仙还要更加动人。
因为，那画中的仙人是清冷虚无的，而眼前的人真实鲜活，与他嬉笑间，眼波流转，灵动活泼，然而，最勾人心魄的，却是眼底那比千年寒冰更加深邃、更加死寂的冰冷疏离。
“你……”楚青霭望着那双美丽却又空无一物的眼睛，有片刻怔愣，却还是下意识道，“自然不会，暮公子想喝多少，便有多少。”
眼看暮云闲满意将手中那坛一饮而尽，作势要再开一坛，楚青霭方才反应过来，忙阻止道，“你如今尚有伤在身，还是莫要贪杯，待彻底痊愈，再痛快畅饮不迟！”
“……好吧”，暮云闲不死心地仰头，将坛中仅剩的几滴一点不浪费地喝完，这才扔了酒坛，仰望着他道，“谢谢你的好酒，用来践行，正正好。”
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却异常清晰，穿透了花雨簌簌的声响。
践行？
楚青霭错愕道，“你……要走？！”
漫天落英模糊了视线，楚青霭站在树梢，只能勉强捕捉到暮云闲仰起的脸上似乎有一个笑容，可即便当真有，那笑容也十分虚幻，转瞬即逝，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透明的飘渺感。
“怎么？”暮云闲并不回答，反问道，“还要留我吃消夜吗？”
楚青霭点头，认真道，“夜宴已在准备，都是时令的东西，尤其那道火腿煨春笋，汤头鲜香浓郁，这会儿回去，火候正好。”
“听着就让人流口水呐”，暮云闲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满面向往，开口却道，“只是，太过美味的话，我反怕吃上了瘾，日后常常想念却又吃不到，岂不抓心挠肝？所以，还是不吃了。”
楚青霭眸色暗了一暗，沉默许久，方才道，“那……你的目的呢？”
暮云闲抬眼看他，一半警惕，一半锐利。
“别误会”，楚青霭立刻道，“我没有审问的意思，只是，初见那夜，暮公子孤身夜访，又多方忍让以求接近我，定然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你助我良多，我没有白白接受的道理，因此，也想助公子完成你的目的。”
啧，倒真是棋逢对手的目标。
暮云闲挑眉，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口中却委屈道，“怎的过了这么久，楚师兄还是不肯信我的心意？”
楚青霭盯着他，摇头道，“我不信别无所求的心意，却很信各取所需的心意，所求得报，方才长久。”
“哎呀”，暮云闲勾唇，佯作惊讶，“楚师兄，你怎会
这样想？这世间最真挚的感情，一定是别无所求的。”
楚青霭只看他表情便知他也半点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不过变着花样在转移话题，于是完全不搭他的话，只直言不讳道，“暮公子，我并非客套，你的目的无论是什么，在下都可配合你完成。”
暮云闲仰头喝下一大口酒，似笑非笑道，“只要楚师兄肯记挂着我，我的目的，便算达成了。”
本意是逗弄，却不料，楚青霭竟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美酒佳肴，这里随时备着，暮公子无论何时回来，总是管够。”
“……”转了一圈，话题又转回来了，暮云闲噎了一噎，见他眼神实在认真，于是也敛起玩笑的神色，认真道，“此前对你说的种种不过玩笑，楚师兄莫忘心里去，我想要的，当真已经得到，你无需在意。”
楚青霭欲言又止，片刻，又道，“你身上那些伤，虽非致命，却损及根本，需得静心调养，若时间尚算宽裕，不妨在此暂住几日，待调养妥当，再离开不迟。”
“多谢好意”，暮云闲却还是毫无留恋拒绝，“不过，我这个人皮糙肉厚，真没受什么了不得的伤，调养什么的，就免了吧。贵派清修之地，我一个外人，叨扰太久，总归是不合适的。”
楚青霭动了动嘴，却不知还能说点什么了——二人相识，并肩而行，不过是因为一段无端的是非，如今，是非已了，人家离开，当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暮云闲却似是终于迎来了解脱，一刻都不愿再等了，摇了摇酒坛，嘻嘻笑道，“楚师兄，我真的有些顶顶重要的事情，耽搁不得，这就先走啦。你的包子很好吃，酒很好喝，这里的风景也很不错，我十分喜欢，所以，你不必再纠结什么报恩，我们之间，可以两清了。”
语罢，干脆利落转身，将那纷扬的梨花雨和树梢上的楚青霭，一同彻底抛在身后。
看着他转身就走的背影，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情绪突然毫无征兆出现，楚青霭只觉心头猛地一空，甚至来不及细想，便已不由自主道，“暮公子盛恩，在下绝不忘怀。今日之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日后无论遇到何种难事，只要公子开口，随时都可任意调遣，届时，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誓言铮铮，回荡在寂静的梨林，震得几片花瓣盘旋落下。
即将融入花海的背影，终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暮云闲缓缓转回半个身子，远远望着他，眼波流转，带着明显的狡黠，“我又不是要去搅翻什么阎罗地狱，哪用得赴汤蹈火这么严重的字眼？不过嘛……”
“不过什么？”见他刻意拖长了尾调，显是有事相商，楚青霭身体立刻向前倾了几分，希冀又笃定道，“暮公子但说无妨！无论何事，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定当竭尽全力，绝无半分推诿！你无需有任何顾虑！”
看着他这副郑重其事、甚至有些紧张的样子，暮云闲更觉好笑，眉眼弯弯道，“不过……你能不能别这么文绉绉地端着了？实话实说，我还是觉得初见那个晚上的你，更好玩一些。”
又一阵风吹过，恰将几片洁白的梨花吹在了暮云闲肩头，随他歪头，与滑落的乌黑发丝交映，更显得他不似凡尘。
这样的人，却偏说着这样的话，楚青霭一阵无语。
不过很快，他原本抿着的唇角便勾起个好看的弧度，紧皱的眉头亦舒展开来，微微上挑，双手抱于胸前，一如初见那般睥睨着树下的人，冷声道，“怎么？好端端告别你不要，非得被打出山门才舒服？”
是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带着些独特匪气的熟悉语调。
“对了对了，还是这样更顺耳！”暮云闲拍手，仰头看他，眼神里多了点探究的味道，“说来也奇怪，你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可却和我见过的其他修道之人都不一样，那样咬文嚼字地说话，总让我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别扭。”
楚青霭动了动嘴，似是有什么想说，最终，却也只道，“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暮云闲摆手，头也不回地向梨花林外走去，朗声道，“秘密。”
风似乎大了些，裹挟着更多的洁白花瓣向暮云闲的方向飞去，似是追逐，又似要将他推向更远的远方。
楚青霭站在高处，能十分清晰地看到漫天梨花下，那个孤寂的背影。
没有灵力，既不能御剑乘风，亦不能凌空虚度，即便是还算平坦的路，也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煞是艰难。
楚青霭心中突然起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向那人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去。
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他掌心，楚青霭的指尖微微蜷缩，下意识地想将这片花瓣拢住，可还不等他合拢手指，花瓣便已又随风匆匆飘走，欢欣雀跃地奔去了远方。
那样自由，那样无影无踪，只徒留他一人，尚还在久久回味手心那抹难耐的痒意。
酒坛不大，喝了没几口就已然见底，楚青霭想要下树去拿，眼睛最后一次扫过暮云闲的背影，却见他左手拎了只未开封的酒坛，右手正举着那只仅剩一小半的向嘴里送，摇摇晃晃喝得尽兴。
楚青霭向树下看，酒坑之中，果然少了一坛。
他下意识笑了一声，可很快却又不再笑得出来，只觉独饮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于是翻身落回地面，将之前被剑气震开的泥土，连带着那些藏匿着酒香和短暂交集的秘密，重新填回裸露的树根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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