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闲对酒这东西，其实本没什么特殊的嗜好，过往岁月里，酒一直不过只是麻痹、是消愁、是短暂逃离现实的工具。
然而，楚青霭这竹叶梨花酿着实不同，入口清冽甘甜，带着嫩竹的鲜爽和梨蕊的清雅，一丝辛辣也无，回味悠长，当真十分熨帖他的脾胃。
千丝蛛也闻到了香味，顺着他的袖口爬出，一路爬上手背，努力向他扬了扬爪子。
“嗯？你也喜欢这个吗？”暮云闲饶有兴致地点了一滴给它，千丝蛛倒还真不客气，前爪沾起品尝，须臾，满意地示意他再来一些。
“没有多余的了”，暮云闲将酒坛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小气道，“我就顺了这么一坛，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这点存货，可得省着点喝。”
千丝蛛激动地举前爪抗议。
“哦？”暮云闲眸中多了些探究，将它举至眼前，意外道，“明日不喝，今日喝个够？莫非……你还打算跟着我吗？”
千丝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你……”暮云闲顿了顿，低声道，“如果是因为什么被强迫的原因，或者是什么契约束缚之类的话……那你从现在起，自由了。不用必须跟着我了，回你自己的家去吧，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千丝的情绪绪肉眼可见低落下去，连连摇头，动作带着一种抗拒的急切，甚至伸出前爪，轻轻碰了碰暮云闲托着它的指尖。
“你不是被强迫的？”暮云闲奇道，“是因为早没有家了，而且，只有我不会强迫你夜以继日地修那些破烂东西，所以才心甘情愿跟着我？”
千丝点头肯定。
“……”暮云闲沉默片刻，低低道，“你……也有过很痛苦的日子吧？”
这一次，千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安静地伏在暮云闲指尖，身体微微颤抖，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去，显是陷入了一段十分不好的回忆中。
见它情绪不佳，暮云闲忙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既不愿离开，便就先跟着我吧”，顿了顿，抬头望向远方模糊的山影轮廓，喃喃道，“苍巽待过的岛屿，远离岸边，与世隔绝，你若喜欢，留在那里也行。至少……清净。”
千丝仰头看他，良久，突然抬起两只前肢，做出一副想要拥抱他的姿势。
“……”暮云闲莫名酸了鼻子，强忍喉间的哽咽，挤出个笑道，“没有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自由随性，我已经很多年都自己一个人了，早已习惯了……”
千丝却仍坚定地吐出蛛丝，荡去他的肩头，细小的足肢轻轻抓牢他的衣料，俨然一个无声却坚定的陪伴者。
没了楚青霭御剑，又是人迹罕至的树林，自然只能暂时步行。
果然不出他所料，走出梨花林的瞬间，熟悉的系统警报立即响起。
和他的身体一样虚弱，断断续续道，【监测……远离，启动惩罚……】
“……”暮云闲早料到它会有如此反应，于是从容道，“我没想远离任务目标，更没想放弃任务，先别忙着启动惩罚程序。”
系统沉默片刻，道，【请……合理解释……，否则……】
暮云闲打断了它破风箱一般的机械音，流畅又煞有其事道，“任务目标的性命，现在还和那个剑灵绑在一起，万一压制不住，分分钟便会反被蛟龙吞噬，届时，我即便再努力，任务也一定会宣告失败的，对吧？所以，为了避免我好不容易赶进度的任务不功亏一篑，我要再回一趟仙岛，找到真正的苍木鼎，炼丹为任务对象保命。”
系统似乎是没找出什么明显漏洞，沉吟片刻，道，【同意行动……但……五天期限……】
“五天？”暮云闲立刻讨价还价，“你没给我灵力，只靠这两条腿，五天我都赶不及到岛上！”
【哗！】不知是否是计算路程，系统过载，总之，耳边又响起一阵刺耳电流，暮云闲皱眉揉着刺痛的鼓膜，终于听到它道，【经研判……延长五天，时间截止后没回到……任务失败……】
十天？
虽不算充裕，却也够了。
暮云闲勾起唇角，如愿以偿道，“多谢，我这就抓紧上路。”
——抓紧送你上路。
青篁山下倒是有求医之人汇聚而成的市集，但都是患者，求生尚且费力，对他们下手实在缺德，暮云闲只得咬牙加快脚程，一日后，终于到了处人群聚集的小镇。
街边有简陋的茶棚和马市，暮云闲在人群中穿梭，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系在桩上的马匹，不多时，他便在一个正唾沫横飞与人讨价还价的马贩子身后，轻而易举地“顺”走了一匹看起来颇为健壮的枣红骏马。
与动物相处本就比人简单许多，更何况是马这种实在太过常见的动物。暮云闲仅用三秒便安抚好了马匹，因动作太过流畅，自然到仿佛那马本就是他的，因此，直至他轻夹马腹，目睹了这一切的客人却愣是连一句示警也没有发出，待马贩子终于发现，他早已混在出镇镇的人流中扬长而去。
一路向东，他走得不快不慢，马匹累了，便寻个市集或驿站，用同样的方式“换”一匹新的。有时是性情温顺听话的，有时是性子稍烈的，不过，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切入点与它们建立默契。如此这般，换了五六匹马、行了七日有余，终于再度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海岸。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码头上渔船归帆，人声嘈杂。许是之前谭家船夫安全回归的消息传开了，这一次，当他再度询问是否有愿意去远海的船只时，虽还有犹豫和畏惧之人，但更多的，则是跃跃欲试的人了。
暮云闲转了转眼珠，心中了然，掏出之前楚青霭递给他的夜明珠，又添了一把助力，“愿意送我去的大哥，可得此物为酬劳哦……”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最为魁梧、皮肤黝黑发亮的中年船家便猛地拨开旁人，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过夜明珠，几乎是半推半攘地将暮云闲引向自家的渔船，殷切道，“公子这边请！保准把您安稳送到！”
暮云闲满意登船。
虽也是艘出海的帆船，却到底不如谭安家那艘气派，航速亦慢了不少。
因并未想过再回楚青霭身边，因此，距离系统给的限制时间还有三日，时间可算得上十分充裕，因此暮云闲并不着急，只悠闲地倚着栏杆看风景。
海上风平浪静，万里晴空，那些残肢断臂没了潜渊操纵，也早已湮灭在浩瀚无垠的汪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仿佛才过去不久的、惊心动魄的搏杀，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罢了。
小船晃晃悠悠一日过半，方才到达。
既为求死，暮云闲自不愿让船家跟随，可待船靠岸边，他却只递上夜明珠，面若热情道道，“岛上情况不明，我想着先探探路。您若愿意，可同我一起，若不愿意，就烦请在此稍等片刻，两个时辰后我若还没回来，那便是出了意外，还烦请您前来搭救。”
岛上密林遮天蔽日，一眼望去，尽是明灭不定的阴影，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腐腥气。若暮云闲推三阻四地不叫他一起，船家尚还会怀疑他要独吞宝物，可由他此话一出，船家登时便觉得这儿危机四伏，谨慎地连船都不肯下，只接过夜明珠道，“公子就、就放心去吧，小的在这里等候，您、您一定能平安无事。”
暮云闲点点头，不再多言，纵身跃下船板，一秒不耽误地向暗绿密林中走去。
不过几日功夫，浸染了暗红血液的土地和散落的蛇人的尸体，都已被肆意疯长的野草掩埋，再难寻踪迹，林中亦不再有蛇人们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处处都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暮云闲却浑然不怕，闭眼略一回忆，快步流星穿过大半个树林，不多时，便又到了苍巽留下的洞口。
流水潺潺，岩石嶙峋，散发着地底特有的阴冷潮湿。
到了目的地，暮云闲却不急着进了，背对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密林，高声道，“这位朋友，跟了我一路，也够辛苦的。现在可以出来了吧？”
——从他踏上这座岛屿、踏入密林的第一步开始，便能感觉到一双冰冷的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背上，可每当他停下脚步，状似无意地回头张望时，对方却又总能巧妙隐没在浓密的枝叶后，匿于无形。
短暂安静后，回答他的，是一阵灵气破空的风声。
饱含灵力的箭矢飞来，直打在他背部最致命后心之处。
这一击自然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却足够他判断对方的藏身之处，暮云闲终于转过身去，直勾勾盯着一棵冠服高大的树，平静道，“藏头露尾，有何贵干？”
无人回答。
须臾，那棵被锁定的古树上，几片边缘泛黄的阔叶无声飘落，寒光闪过，一团被黑影从树上飘下，缓慢向他站立的方向而来。
阴气刺骨，所过之处，地上的青草仿佛都瞬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泽。
暮云闲丝毫不见一点紧张，只满面迷茫道，“在下初来此地，孑然一身，想来与阁下素不相识，更无仇怨，阁下为何如此来势汹汹？
那团黑影终于开口，冷哼道，“初来此地？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莫说你只是离开了三千年，你便是离开三万年、三十万年，我都依旧记得你。”
三千年？
正正好与他离开的时间相对。
暮云闲要的就是这个关键信息，既已得到，眼底深处那丝刻意伪装的迷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酷的平静，开门见山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对方却不再回答了，只有那团浓雾飞速暴涨，似要将他吞没！
问不出答案，暮云闲也不多纠结，毕竟这些年间，在系统的强迫下他做过不少坏事，结下梁子的仇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各个都去探究，早将自己耗死了。
无边黑暗在片刻将他包围。
身体像是被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包裹、挤压，真实的、令人窒息的痛感传遍全身每一寸骨骼，却自然无法致命。
黑雾怒气更甚，咬牙切齿道，“你为何不肯去死，你这样的人，为何还不肯去死？！”
暮云闲艰难道，“你、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无能……”
“哈哈哈哈哈！”仅一句，黑雾便被他彻底激怒，狂笑道，“我无能？！是，是我无能！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你，一样方法杀不了你，我便试另一样方法，千个万个，我就不信你当真是不死之身！”
黑雾更加浓烈，身上的疼痛也更甚，可暮云闲却根本懒得去管，只闭上眼睛，认真思索脱身的方法。
——再这样同它耗下去，到了系统规定的时间还未寻到苍巽留给他的那股力量，可就麻烦了。
暮云闲本已做好了同那团黑雾辛苦周旋的准备，却不料，还未行动，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便毫无预兆撕裂了死寂的黑暗。
龙吟之后，是一道凛冽的剑气，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和穿透力，震得整片树木都在簌簌发抖，本紧紧缠绕着他的黑雾，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强劲的气流吹得他发丝衣袖全部高高飘起，让他连立稳都有些困难。
一只温热的大手稳稳搂住他的腰，让他缓缓坐在地上，确认他没有大碍后松开，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只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暮云闲难以置信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柄古朴厚重的重剑剑鞘。
背负着剑鞘的，则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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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神秘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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