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生道长路远，所以会有太多事被遗忘。
迟暮拧着眉，看着满是山林树木的四周，心道自己这是在哪？
脚下不像是通往阴界的路，倒像是前往某个地方的崎岖山路。
正思索间，他身旁忽而经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看着面相白净，身体有些瘦弱，此刻烈日当空，山路蜿蜒曲折十分难行，他的脸被晒得通红，却未曾停下。迟暮愣了一会，只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
他忍不住开口说道：“欸，你——”
少年似乎没有听见。
结果刚走到前面，他就摇摇晃晃，瘫软身体，倒在地上。
迟暮吓了一跳，上前想要扶起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犹如透明一般，根本触不到少年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迟暮傻了眼，又尝试了几次，发现还是不行。
自己果真是死了吗？那眼前这个少年是什么？也是鬼魂？
不远处忽而传来一个声音：“好热的天。”
这语气这调性，迟暮询声望去，心中升起一阵诡异的熟悉感。
他看见山路上又出现了一个人，穿了个黄袍，系着藤白腰带，一副香火官的打扮，一只手挡着炽热的阳光，另一只手拿着个凉饼。
迟暮嘴抽了抽，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什么阴界，也不是什么人间，而是他的记忆。
眼前这位香火官，可不就是自己嘛？
只不过是更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迟暮”瞥见了倒地不醒的少年，一副惊讶的神情，赶忙将他背到了一旁的大树下，用袖子给他扇风。
迟暮默默坐在一旁，看着眼前年轻的自己，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不一会少年悠悠转醒，醒来看见身边有个年轻的男子，不免吓了一跳，避缩道：“您是哪位？我怎么会在这？”
年轻的“迟暮”和蔼道：“小公子不要怕，我只是个过路人，路过此地，看见你倒地昏迷，便将你移到这阴凉处。”
少年愣了一下，看了看脏兮兮的衣裳，明白过来了，低下头，闷闷道：“原来如此，多谢。”
寂静中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少年耳朵腾得一下红了，赶忙起身告别道：“那我告辞了。”
年轻的“迟暮”却拦下他，说：“你先别急，帮我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年轻的“迟暮”将手中的凉饼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塞到少年手中，道：“这东西又凉又硬，我实在吃不完，扔了又可惜，你若不嫌弃，帮我分担一下。”
少年看着手中的饼一下怔愣住，待反应过来又看了看眼前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年轻的“迟暮”笑了笑，咬了一口，道：“财神殿在山顶，你一时半会还走不上去。”
少年攥着手中的饼，沉默不语。
年轻的“迟暮”又问他：“你去那做什么，求愿吗？”
日头晃得刺眼，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迟暮用手挡着眼睛，竖起耳朵继续听。
良久才听那少年道：“我什么都不想求。”
“哦？那你去哪里做什么？玩吗？”
“不是，”少年道，“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呆着。”
年轻的“迟暮”诧异抬眼，道：“即使无家，人世也总比山间庙宇繁华。”
少年垂首：“至少这里没有旁人的欺辱。我更喜欢清净。”
“原是如此，”年轻的“迟暮”若有所思地点头。
少年三口两口吃完了饼，随即向他行礼道：“今日多谢恩人帮助，来日若有机会，我会向您报答。”
言语中一片坦诚之意，年轻的“迟暮”听完却歪头望他，反问道：“你既然要一辈子躲在这山里，又如何有机会向我报答？”
少年一下被问住。年轻的“迟暮”却慢悠悠起身，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志，你也不必向我报恩，日后有能力为财神殿奉一份香火吧，就算报了这凉饼之恩。”
少年听出弦外之音，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你似乎很失望？”
“没有期盼又何谈失望？”年轻的“迟暮”回眸瞥了他一眼，不经意道，“我的饼分出过很多回，很多人也如你一般告诉我，会报答这份恩情。可结果无一例外，都不大如意。一些人庸庸碌碌，忘记誓言，另一些人连自身都难全，终生困顿。”
“那您觉得什么样的结果才是最如意的？”
“至少——”年轻的“迟暮”将目光收回去，随口道，“成为别人供奉的主神吧，比我强就行。”
此话一出，目睹全程的迟暮蓦然瞪大眼睛，心神一震，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好家伙，这少年，这少年莫不是……
他的脑海里浮现过一个人的脸。那人曾告诉他，自己做主神是为了报恩。
果不其然，少年站了片刻，并未向原定的目的地走去，而是攥起手，向山下走去。
迟暮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闭眼哀叹道：“我这是什么记性。”
合着半天半，云淮嘴里的恩人竟然是……自己。
他不免觉得可惜，想着若是自己早些想起来，说不定不用欠债，不用受污蔑，也不用死了。
思索间画面一转，他又立于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望向四周，连绵的山峰全覆着雪，冷清的似乎没有活人。
情景忽而拉近，迟暮发现自己来到了雪山山顶，这里站着几十个年岁相仿，衣衫单薄的少年，最前方的是身着盔甲的武神殿神官。
冰天雪地之中，他听见武神殿神官说道：“你们是武神殿下选的最出众的一批人。但若想真正留下，你们还要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这里是极北最高的雪山，人间最为寒冷的地方，夜间有饿得发狂的狼群，不知何时会发作的风雪。你们要做的，就在在这里，待上一晚。今夜之内，生死不管。谁现在若是退缩了，可以告诉我。”
“我还需说明一点，名额有限，能活下来不代表能留下。雪山寒冷，诸位也不希望再有第二晚吧”
迟暮面色一变。这冰天雪地，群狼环伺，一个武神殿神官都身着盔甲，凡胎肉骨又如何抵挡？更何况还要让他为有限的名额自相残杀……
这规则实在残忍又冷酷。
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迟暮看见了角落里的云淮，他也没有站出来，只是呆在原地。跟上次比，他清瘦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不少，看着像未出鞘的冰刃，不冷冽，却有了锋芒。
走到这里，想必也不会再回头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众人分散开来。迟暮见云淮独自寻了个避风处。山上开始扬起风雪，云淮的眉上渐结了冰霜，似乎是冷极了。
狼嚎声还未起，令人发麻的惨叫声已经从不远处传来。
迟暮的心一颤，再眨眼，四周忽而又黑又静，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云淮？”他唤了一声。
没人回应。
“云淮！”他蓦然紧张起来，又喊了一声。
这次终于有动静了，眼前景象再度变幻，成了白昼。
山上多了许多尸体，有冻僵的，有被狼咬死的，更多是被人杀死得。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
待武神殿神官再来此处时，独一人跪在地上，衣衫破烂，半边都是鲜血，看着狼狈极了。
神官问：“留下何人？”
那人抬起头，露出苍白的面容，目光里满是寂然：“云淮。”
神官点头：“从今日起，你就是武神殿一名侍从了。跟我走吧。”
却听云淮道：“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神官不解：“你还有何事？”
云淮面色淡然，目光却比前一日多了许多冷厉：“我要将他们安葬。”
……
迟暮呼吸一滞。
他忽而不想再了解后面的事。
可眼前场景还在不断变幻，一幕一幕，百般辛苦，万般难言。迟暮就这样在画外，看着云淮越来越寡言，也越来越冷漠。
最后一幕，他看见云淮一袭白衣，一步步登上高台，跪在武神面前。
武神问他：“今日你已出师，日后如何打算？”
云淮缓声道：“听闻财神殿主神尚有空缺。”
武神不语，望了他一会，才道：“其实我属意你为下一任武神。”
无论是从地位上还是实权上看，财神一职都与武神差的远。若是云淮回心转意，武神愿意亲自为其铺上一条康庄大道。届时别提一个财神殿，整个天庭都可尽收囊中。
“多谢您的好意，但——”云淮俯首，“弟子心意已决。”
武神沉默了，道：“给我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云淮道：“弟子踏上此路，只为了这一个目标。”
又是许久的沉默。云淮静静地等着，直到听到武神叹了口气，道：“他日后悔，可别来寻我。”
这就是应允了。
迟暮闻言，将目光移向云淮，忽而发现他的眼眸里轻轻泛起一抹浅笑，像是携着消融初雪的微风，一下穿过这空荡的山间。
“哪里就这么高兴了？”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嘴里慢慢泛起苦涩。
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偏偏要去当最应该圆滑通透的财神，只为了报当年半块凉饼之恩。
真是死心眼一个。
迟暮笑着，心口处蓦然涌起剧烈的疼痛。他面色一变，跪在地上，呼吸急促起来，只觉得快要窒息。
而身旁的云淮已经起身，向反方向走去。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迟暮扑通倒地，面色茫然，心道这回难不成真要死了。
直到他闻见一阵浓郁的兰花香。
极北难寻春色，这香气来得实在蹊跷。但说来奇怪，嗅着这兰香，迟暮顿觉心口疼痛好了许多。不知躺了多久，等到他完全恢复，再睁眼之际，眼前是一片空净无云的天空。
迟暮起身，发现自己睡在一只小船上，撑船的船夫一身素衣，脸被一顶带叶的草帽遮得严实，叫人看不清真面目。
这又是哪？
见他醒来，船夫动作微微一滞，随即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公子醒了。”
迟暮望着水中自己苍白的面容和身上浸满鲜血的衣裳，长长叹了口气：“原来这才是前往阴界的路。”
“公子说笑了，”船夫道，“这哪里是去阴界的路？青天白日，这是正儿八经的水道。”
迟暮闻言怔愣片刻，抬眼望向他：“我没死吗？”
“此话问得奇怪，”船夫忍不住笑了，“您看起来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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