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傍晚,雨没有完全停。灰色的天空低垂,风把湿气压进石头墙缝里。旧仪器室隔壁的小教室被昏黄的灯光照亮,窗玻璃蒙着一层雾,室内却异常热闹。
读书会由科学史研究生会组织,参加的清一色是女生:有穿着厚毛衣的哲学硕士,有戴圆框眼镜的物理博士生,也有文学系跨来的旁听生。她们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桌上摊着印满批注的复印件、热气氤氲的茶杯,还有几支写满笔记的自动铅笔。
埃米莉亚推门进去时,心跳几乎要盖过走廊的风声。她提前到,却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就位。有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好奇和陌生的打量。
“新面孔?”一个短发女生笑着问,“你是数学系的?”
“是。”埃米莉亚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下。手心还有点湿冷,她紧紧攥着笔记本,假装在翻页。
门口忽然安静。
伊莲娜·沃斯教授推门而入。
她换了一身深蓝的长外套,丝巾松松垂在胸前,头发没有挽起,而是散落到肩,带着被雨打湿后的微卷。她走到长桌尽头,没有寒暄,只是点头示意,然后坐下。空气似乎立刻被压低了一层。
“今天的主题是科学文本的未公开手稿。”主持的博士生清了清嗓子,把一叠复印件分下去,“我们从《定理之外的真相》节选开始。”
埃米莉亚接过那份复印件,眼睛在第一行字停住:
“一切所谓的定理,都只是我们以为能承受的近似;真相从不被捕获,只能被逼近。”
纸张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教授的字,可如今放在众人面前,仿佛成为一件被解剖的标本。
“这段话的意思很激进。”一个哲学系的女生先开口,“它否认了定理的最终性,几乎是把科学和文学放在同一层面。”
“可是科学不是靠逼近真理吗?”物理系的博士生反驳,“你不能因为永远没有‘最后一步’,就否认了前面的每一步。”
“问题是,”另一个声音插入,“如果没有终点,前面每一步究竟在走向哪里?没有方向的行走,和徘徊有什么区别?”
桌上你一句我一句,气氛逐渐热烈。有人用哲学史的例子,有人举物理实验的细节,更多的是在字里行间找证据。
伊莲娜一直没有开口。她只是静静听,指尖轻敲着桌面。灯光落在她侧脸上,线条冷峻。
终于,主持人把话题抛向她:“Voss教授,您怎么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她把复印件放到桌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埃米莉亚身上。那一瞬,埃米莉亚几乎忘记呼吸。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伊莲娜缓缓开口,“以为自己在挑战科学的边界。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暴露了自己对‘终点’的焦虑。”
她停顿,继续道:“定理并不是被否认,而是被重新定位。它像地图上的地标,告诉你大致的方向。但地图不是土地本身。土地会沉降,会断裂,会被重新丈量。你们要学会的是在变化里找到可靠,而不是在终点里寻找安慰。”
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力度。
桌边的女生们纷纷低头做笔记。埃米莉亚却心里一阵震颤。那句话——“只是暴露了自己对终点的焦虑”——像一根暗针,正中她心口的空白。
讨论继续,话题转向“叙事与误差”。一个文学系的女生提出:科学文本里是否也存在叙事性?数据和模型是否其实是一种“讲述”?
“是的。”有人附和,“就像历史学的档案选择,科学家也在选择哪些实验被记录,哪些被忽略。”
“可这会不会削弱科学的客观性?”另一个声音质疑。
伊莲娜忽然开口:“科学从来不是纯粹的客观。它是人类用来对抗混沌的一种语言。语言就有叙事。”
这句话引来窃窃私语。有人眼睛一亮,有人眉头紧皱。
埃米莉亚攥紧笔,心里像有一道电流。她突然举手。
所有人看向她。
“教授。”她的声音有些颤,却坚定,“如果科学是语言,那真理是什么?只是我们暂时的共识吗?还是一种……永远逼近却不可触碰的东西?”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把心底最隐秘的困惑推到众人面前,几乎**。
伊莲娜静静看着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深。良久,她开口:“真理不是目的地。它是逼近本身。”
空气一瞬间凝固。
主持人轻轻咳了一声,把话题往下拉。可讨论再也没有之前的热烈,像是被这句话压住。
?
散会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雨停了,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灯光。女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室,还在低声议论。
埃米莉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唤住。
“你刚才的问题,很危险。”
她抬头,见伊莲娜站在窗边。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落在玻璃上。
“危险?”埃米莉亚不解。
“因为你不是在问科学。”她的声音很低,“你在问你自己。”
雨后的风吹进来,带着冷意。埃米莉亚怔住,眼睛慢慢湿润。她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咙。
伊莲娜看着她,表情忽然柔和了一瞬。她走近,轻轻把丝巾搭到她手里。
“回去路上,别感冒。”
她的声音淡淡,却像一条线,把埃米莉亚从混乱里拉住。
?
埃米莉亚一路抱着丝巾走回宿舍。石板路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脑海里回荡着那句话:
“真理不是目的地,它是逼近本身。”
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逼近的不仅是问题。
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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