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珩要出发剑南的消息,不在苏锦书的意料之外。
事实上只有剑南危险了,宁知远才能被启用。他从背上叛乱的骂名,就开始成为朝廷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
想要名正言顺地兼而得之,只能是往后的日子再慢慢斡旋了。
苏锦书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多言。
她的处世哲学向来是“苟住”,即在有限的天地里,尽可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她把杏雨轩打理得井井有条,移栽了应季的花草,案头总放着读到一半的书,近来开始和周京荣一起整理她的书铺,向林氏讨教如何管理宁府的账本。
不管外面如何风雨飘摇,她这片小天地总要维持着体面与安宁。对宁知远暗中进行的那些事,她隐约有所察觉,却选择了“不打听、不牵连”的明智策略,这是一种乱局中的自我保护。
只是如今吴越珩这一走,苏锦书感觉自己的小天地里或许又要引发一场被动的风波。
“所以你就天天往这里跑?”长夫人看着公主优雅地执起一支淡粉色的海棠,指尖轻捻将其斜插入天青釉瓷瓶中,在一旁只觉百无聊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枝绿萼梅,闻言轻叹:“只有你家珩哥走了,你才想起这儿呢。”
公主唇角微扬,手下动作不停,又取过几枝垂丝海棠端详,“家里闷得慌,承泽也天天往外头跑,就我陪着爹娘,实在无趣。
言罢又拿起长夫人手中的绿萼梅比较了一下,还是选择执起一支垂丝海棠,其色如胭脂初晕,瓣缘染着极淡的月白。
她并不急于插入,而是指尖轻托花萼,对长夫人缓声道:“《瓶花谱》有云,‘海棠初折,薄荷嫩叶包根入水’,你看这几支。”
她先以三两枝白梅为底,取其疏朗之姿;再择几茎绿萼梅斜出瓶口,添一分青翠生机。最后才将那支海棠轻轻纳入,花头微倾,恰似美人垂首,与梅枝形成俯仰之趣。
“海棠娇柔,需有骨相扶,”公主声音温雅,指尖动作却极稳,“袁宏道《瓶史》曾言,‘种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方能各有所宜。”
她边说边调整花枝角度,不过略转动两三厘,整瓶花景顿时更显生动。
纵然是只爱铁马长枪的长夫人,在一旁瞧着成品也看得入神,忍不住赞叹:“这般手艺,当真精妙。”
公主却谦和一笑:“不过是依循古法罢了。插花之道,贵在‘意先于技’。心中先有画卷,手下方有生机。”她退后半步审视作品,衣袖轻敛,姿态娴雅,扭头对苏锦书笑道,“锦书你看,这枝若从此处穿出,可好?”
她转向苏锦书,指尖轻点花枝,着实是腕底生香。
苏锦书正哄着长夫人的小孩子,闻言倾身细看,也忍不住赞叹道:“海棠的柔媚与梅枝的清瘦相映,若从旁而穿,则既不失端庄大气,又暗藏灵动妙趣,公主好眼光。”
窗外熏风慵懒,卷着槐花的香气飘进来,苏锦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三人相视而笑,连旁边玩耍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时值春末夏初,天游阁槐花盛开如雪。长夫人仰头望着窗外,轻声道:“红漆黛瓦配上绿树白花,倒让我想起剑南的刺绣了。”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显是心思早已飞回了故乡。
这几日,长夫人虽因剑南之事心中焦虑,但对吴越珩的能力颇有信心,再加上有苏李二人陪伴,倒也逐渐安下心来。闲暇时,不是二人叫她插花点茶,便是她教二人骑马射箭。
相比起室内娴雅之道,在教授骑射之时,长夫人才算如鱼得水。她示范骑姿时身姿挺拔如松,挽弓时臂膀稳如山岳,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如,透着剑南女子特有的飒爽英气。
苏锦书和公主虽然学得吃力,但在长夫人游刃有余的指导下,也渐渐掌握了些许要领,二人颇为感激,见她也爱花,便更是在插花之事上尽心尽力。
此刻,长夫人见公主这畔依然完工,便接过公主手中的花剪,三下两下就修整好了一丛凌乱的枝条,“插花如用兵,”她唇角微扬,“要知进退,懂取舍。”手指轻转间,一瓶生意盎然的柳枝作已然成形。
苏锦书点头:“不错,便是观世音菩萨见了,也要爱不释手。”
一语既出,几人连带着身侧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起来,长夫人倒也坦然,只是拿着递给公主,“所谓各花入各眼,我等征伐之人,只愿菩萨有柳枝沾露,保佑将士平安顺遂。这个便送给你家吴大将军。”
“承泽殿下没去吗?宁知远说,他喜欢跟着珩哥出去。”苏锦书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提及此人总有些不爽,她对李承泽了解过少,而李承泽在她面前又总是一脸的讳莫如深。自从那日书房外竹林前一别后,苏锦书总想着这个人。
公主拨弄着柳枝,很不好意思地笑,“承泽哪会领兵打仗呀,走着走着就自己跑了,回的时候才去找珩哥。也就是小打小闹了,哪能在这种紧要关头带着他。”
真是皇家子弟,苏锦书心里冷笑。
“远哥儿呢?近来可好?”公主问道,“珩哥走的时候让我常去宫里问询一些消息,这样能帮帮远哥儿,我倒是没怎么去过。他应该是顺畅的吧?”
苏锦书叹道,“应该是吧?前些时日圣上赐酒,灌得他昏天黑地。要是这样就算过了关,那圣上真是善心难得了。”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磨难还在后头呢。这话她没说出口。
公主倒像是不疑有他,还是非常乐观,“皇兄可能长记性了,这日子还真离不了他们几个。往后就是想办法洗清罪名,慢慢来吧。”
长夫人和苏锦书对视一眼,没敢多说什么。
自从满月宴后,长夫人和苏锦书也闲不住了,又赶上宁知远也去忙事务,剑南又不安定,她们妯娌二人有时会去街上走走。
或者去苏锦书嫁妆里的那几个书肆查看经营状况,或者去周京荣家名下的一些商铺,或是约着几人一起去打马球,倒也勉强能拼出一支队伍。满月宴后荀卓卿和宁家人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几人常常小聚,或喝茶或游玩,常常能听到一些市井传闻。
不出苏锦书所料,现在宁知远的名声可能比司马昭还难听。摄政大臣,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军队,什么难听话都有了,要想洗清罪名,只怕如今是南辕北辙,比之前更为艰难了。
“比起这个,”苏锦书想了想,还是向公主问道,“远哥儿的酒量一向很好,那天圣上赐的酒也是非同寻常,居然能把他灌成那样,他醒来后我问他,居然什么都不记得。”
“发酒疯了吧?醒来不好意思承认?”公主笑道,对上苏锦书平静的目光,便翘起嘴解释道,“开个玩笑嘛,他去宫里必然不是要去享福的,圣上要重新启用,恐怕也得远哥儿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才行。”
长夫人点了点头,蚕眉有些曲折,“确实是,远哥儿近来无精打采的,我去问他,他也只说是政务繁忙。想来也得是事情堆积太多,朝廷才会召他赶紧去当牛做马,他又腿脚不便,必然会比往常疲惫。”
苏锦书却感到深深的不安。宁知远的演技非同寻常,且不说装残能瞒过宫里人,实属艺高人胆大,就说那天若不是酒后倾诉,连苏锦书天天在他身边看着他,都没发现宁知远对她从嫁过来那天开始就有那般歉意。
他向来脸上只是活泼开朗,即便苏锦书的观察力,也只能注意到他有些时候是在强颜欢笑。可如今却是连装都装不住,演都演不动了,眉宇间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真只是政务繁忙吗?苏锦书满腹疑虑,宁知远没残,必然不是生理上精力不济的原因。他不说,她便没有去问。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念至此,她也颇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两人。虽然她三人已是亲密无间,但是宁知远装残的事情,她也没敢和这两人提,只是一味地陪宁知远演着。
等他回来去他书房问问,总这样可不行,得去找个郎中看看,苏锦书心里拿定主意。
等到了黄昏,苏锦书辞过二人,便打算去悬解等宁知远。因临时起意,也不好麻烦他人,嘱咐了流光去跟自己房里的人说一声,便独自一人悄悄地来了。
宁知远的审美和她迥然相异。去他的书房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碣石密布,所以他常跟苏锦书抱怨,当时修路的时候没想着要坐轮椅,现在每次去书房,轮子都颠得难受。
书房外全是茂林修竹,没有一朵花,有二三小厮在打扫庭院,环绕着竹叶斑驳,遮得很是严密,若是朗朗舒月之下能在此捧书夜读,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她有时候会和宁知远在这里看着地图和书肆里拿来的书,一起讨论一些观点。二人志趣看似相投,实则内核迥异,常常能探讨至深夜。
有一次,她正在悬解庭外精心修剪一瓶快要凋谢的桃花,宁知远或许因调查毫无进展而烦躁,看着她的动作,语气有些冲地说道:“何必费这个心,明日不就枯了?”
苏锦书头也没抬,手下动作不停,平静回道:“今日好看,便是它的价值。将军今日处理的政务,明日就必有结果吗?”
她这种专注于当下和务实的苟且哲学,让宁知远一时怔住,沉默许久,便收起袖子给她打起了下手。
想到这儿,她又忍俊不禁。上次与宁知远谈及《孟子》,论王道何以可能。宁知远所执着的,并非君主个人的仁德,而是孟子所言 不忍人之心的政治化扩张。
他认为,孟子思想的精髓在于断言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将“孺子将入于井”这种普遍的人性悲悯作为权力运行的伦理基础。在他看来,政治的最高境界,即是让这套权力结构成为放大并践行此一天赋道德的器皿,使仁政如同“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自然沛然莫之能御。因此,他坚持“何必曰利?”
政治一旦引入功利计算,便会玷污这源于本心的道德纯粹性,使权力沦为利益分配的工具。
苏锦书却将目光投向了《孟子·滕文公上》中一段更为务实、却常被忽视的论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她指出,孟子空前的智慧,恰恰在于他将高悬的“不忍人之心”,落入了正经界、均井地、平谷禄这些极其现实的土地、赋税与经济制度设计中。
在她看来,孟子并非不言“利”,而是不言私利、小利,他所图的是天下之公利,是民生的根基。抽空了经界这类确保民生基础的制度性大利,“不忍人之心”便只是飘渺的情绪,无法转化为有效的秩序。能让人在世上有恒产、有依靠的,才是“不忍人之政”的实体,是最大的仁义。
二人的激辩,由此触及了儒家理想政治蓝图中的一个根本性难题:那作为权力伦理起点的、内在的“不忍人之心”,究竟如何能外化为一套不依赖于君主个人品德的、稳定可靠的制度性力量?若无法实现此种转化,“仁政”的许诺,是否终将因其对掌权者道德水准的过高依赖,而陷入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的历史循环?
两人越聊越激动,搞得书辰频频探头来看,以为两口子有了口角。
然而,命运的荒谬在于,宁知远这个在理念上极力推崇权力应内化并服务于普遍道德律令的人,其现实政治身份,却正是“君心”最大的猜忌对象,是权力结构中最不稳定的“乱臣”符号。
他所躬身力行的勤政,于是成了一种极具悲剧性的实践:一个被斥为破坏权力纲常的人,正试图用具体而微的政务,去构建那本应源于至善君心的理想秩序。这仿佛是在用被指认为“不道德”的手段,去苦苦追寻一个纯粹的道德政治目标。
而他每日伏案操劳的背影,在她眼中,也因此化作了一场无声的、与自己命运的论辩。他试图用理性的、制度性的经界之功,去证明那感性的、源于人心的“不忍人之政”并非虚妄。这是一次次冲向现实壁垒的冲锋,更是一次次对自身所处悖论的悲壮献祭。
她常在凌晨要去摘些鲜竹叶做茶时,瞥见他书房窗棂透出的微弱灯火,伴随着微弱的咳声,她便知道宁知远又熬了彻夜。
她甚至曾在替他收拾书桌时,发现砚台下压着一角被反复涂改过的边境地图,某个与卫国相关的地名被墨圈反复勾勒,墨圈力透纸背,不难看出笔者的愤懑与不甘。
纵然是恶名,纵然遭冷眼,却事事勤勉,夙兴夜寐,事必躬亲,埋头耕耘,不问收获。苏锦书昨日终究是忍不住,她去做了一碗润肺梨汤,默默放在了他书房的书桌上。
苏锦书想着,进门时呆呆地撞上个人,一抬头,那人拿着一本《淮南子》瞧着她,定眼一看,居然是何辰。何辰和书辰二人都是宁知远的贴身小厮,但是总是书辰陪宁知远多一些。
苏锦书对宁知远心里没什么芥蒂,唯有一件事她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皱巴巴的。
回门那日回家的车马里,苏锦书问及为何公主拜访还要吴越珩捎口信,宁知远摇头示意她噤声,后来好像忘了这回事一般,也一直没跟她解释。
倒不是苏锦书斤斤计较,主要是宁知远这人实在细致体贴,唯有这一事做得不太寻常。苏锦书便留了些心,发现他身边没有何辰的时候,连说话也会放松许多。
后来听她房里王力家的婆子说,这何辰是林氏从宫里要来的,认了何管家做干爹,又比宁知远大几岁,又聪明识字,林氏便要他管着宁知远好好读书,所以宁知远从小就有些怕他。
看着这本《淮南子》,苏锦书也有些又敬又怕。
这本书在如今甚是流行,因方学士前些时日兴起校注,一时间竟然是洛阳纸贵。可内容实在高深,连她都看得云里雾里,何辰居然在此背着众人悉心研读,实在钦佩。
“少夫人怎么在这儿?冲撞了少夫人,何辰该死,”何辰赶忙放下书,冲苏锦书躬身道歉,“远哥儿还没回来,我便想着先给远哥儿收拾收拾……”
苏锦书连连摆手,“你爱看书这是好事,毕竟你这么个聪明人,多看些才好。我打扰你了,你且先在这儿看着,我去里屋等就好。”
何辰起身,也没坐住,赶忙收拾好东西为苏锦书烹茶,苏锦书替他把《淮南子》收好,便信手翻着案上的书,尽是些《孙子兵法?始计篇》《太白阴经》《吴子》《卫国堪舆图》,翻了个底朝天,苏锦书才找出一本《韩擒虎话本》,还是残卷,苏锦书早已能倒背如流,故而翻着也无甚兴致。
苏锦书想了想,把他那本看了一多半的《卫国堪舆图》放到书架最上层。刚刚好,苏锦书便听到轮椅在羊肠小道上磕磕绊绊的声音。
苏锦书放下书出门接他,何辰在一旁给她打了帘子,二人绕过庭院,便看到竹丛中有一人,身形俊秀颀长,头上一根白玉簪,竹叶掩着脸面,苏锦书心下暗叫不好。
过了一会儿,坐在轮椅里的宁知远也出现了,身后跟着推着轮椅的李承泽,再后面跟着书辰。
苏锦书叹道果然是他,以后来宁知远书房可得提前说一声再来了,天知道要遇见些什么人。
宁知远颠了许久才过来,看着他二人,便笑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不高兴我回来?”
我们两个?苏锦书看着李承泽翘起的嘴角,便回头看,恰好捕捉到何辰没来得及收起的,略显厌烦的表情。
他也讨厌李承泽?
李承泽在后面轻轻一笑,夹着风中竹叶声,音色甚是好听,“怕是见着我不高兴了,既扰了嫂子的闺房情趣,又添了何辰的麻烦,少不得今天要讨人嫌了。”
说罢,便推着宁知远进了书房,很不客气的样子,他们三人便在后面跟上。
李承泽把宁知远安置好,便直去角落拿起宁知远的叔夜,按着弦拨弄了两声徵音,叹道,“真不愧是广陵之器,果然不同凡响。”
宁知远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要喜欢直接拿去。”
李承泽摇了摇头,“以后有一天,你会很乐意奏响它的。”
苏锦书的实用主义VS宁知远的理想主义
其实还是一样的人,苏锦书虽然实用,但多少会被宁知远这种飞蛾扑火的理想主义者吸引到。
宁知远则是在把自己逼得太紧的情况下,看到苏锦书的人生哲学,感觉松了口气。
唉,一直在改改改,每次返回来看都觉得能再改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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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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