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来得比苏锦书想的要快了一些。
徐游医的话苏锦书倒是一直记得,她一直思量着等到夏至日,守在宁知远身边陪他熬过此劫,所以早早就把那日要忙活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准备忙完以后腾出空闲专陪病人。
无奈一上午都快过去了,宁知远房里有一个账目死活合不上,捉来何辰一问,老老实实交代了宁知远背着苏锦书在外找了客栈,打算处理完公务后直接去,夏至前后自己熬过这几天。
苏锦书怒火中烧,既恨他居然打算自己扛,又恨宁知远居然连今日也要去吏部忙活。待要去悬解捉宁知远,到了书房,人早没影了。
吏部无召不得入,她也不打算擅闯,约莫着宁知远放班大概得日落,苏锦书打算亲自去堵,招呼好何辰到时候去那边埋伏。
夏至日头果真毒得能熔金铄石,宁府沉浸在一片被烈日炙烤的昏沉寂静中。苏锦书劝退了院中昏昏欲睡的仆役,独自在宁知远书房。
她指尖划过《淮南子》书页上他留下的点点批注,“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
这些字句此刻读来,竟像谶语般搅得她心神不宁。她烦躁地将书丢开,指尖无意识地掐算着时辰,只盼宁知远能平安熬过这关,何辰书辰能安安稳稳把人带回来,别在客栈硬撑。
突然,这份寂静被毫无预兆地打破。
院门处传来一阵不算响亮却极其刺耳的叩击声,既无通传,也未闻仆役阻拦的动静,仿佛这些人是从炽热的空气中凭空冒出来的。
紧接着,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一行身着宫中服色的人便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御前伺候的赵内侍,面白无须,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圣上体恤,赐冰酪瓜果,慰劳宁大人辛劳——”
姚内侍的声音又尖又滑,像冰棱子刮过青石板,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苏锦书隔窗一望,心头猛地一紧,这位可是御前的内侍,今天算是大驾光临了,苏锦书迅速起身迎出。
她看到不仅是姚内侍,身后还有几个面生的太监和宫女,其中几个她依稀在宫宴上见过,此刻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好奇,仿佛踏入的不是朝廷命官的府邸,而是某个可随意观览的笼舍。冬画看似意欲阻拦,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见苏锦书出来,便连忙跟在她身后。
“不知天使莅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苏锦书敛衽行礼,面上迅速堆起温婉得体的笑容,心却急坠而下。她悄悄给身后的冬画使了个眼色。
姚内侍虚虚一抬手,目光却已如刷子般扫过空荡的庭院和洞开的书房门:“宁夫人不必多礼。咱家们也是奉旨办事,圣上惦念宁大人的身子,听说是前些日子吐了血,特命咱家等亲自来看看,回去也好让陛下安心。”
他话说的客气,但那眼神里的傲慢与探究却毫不掩饰。身后的几个宫人也跟着东张西望,交头接耳,全然不把这府邸主人放在眼里。
苏锦书心下雪亮,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笑容不变,语气愈发谦恭,慢悠悠地说道:“劳圣上挂心,实乃外子之幸。只是不巧,外子今日恰去了吏部处理公务,竟错过了天恩,实在罪过。诸位公公姑娘大热天辛苦,不如先用些凉饮解暑?”
正说话间,便见素兰带着人匆匆赶来,手上捧着酸梅汤和准备好的银钱。姚内侍接过汤碗,慢悠悠啜了一口,其他宫人也纷纷接过,却无一人有离开的意思。
“哦?去了吏部?”姚内侍放下碗,拖长了音调,“宁大人真是勤勉,腿脚不便还如此操劳。无妨,圣上吩咐了,务必亲眼见到宁大人才好回话。我等就在此等候便是。”
苏锦书心知不妙,强笑道:“这如何使得?外子归期未定,岂敢劳天使久候。若耽误了公公们回宫复命……”
“哎~”姚内侍打断她,皮笑肉不笑,“为陛下办差,等等何妨?宁夫人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贵人脸面高,不便让我等见到宁大人?”
话里的钩子明晃晃的,苏锦书背后渗出冷汗,面上却露出惶恐:“内侍言重了!妾身绝无此意!只是怕怠慢了诸位。”
她心念电转,环顾一圈未见何辰,心里更是沉重,只怕他已经去吏部找宁知远了。
必须设法送消息出去拦下何辰,宁知远今日本就身体虚弱,哪里能招架得住这般,索性不要回府才好,万一耗到日落时分,只怕何辰真把人给带回来。
“冬画,去厨房瞧瞧,再备些精细点心来。素兰,去看看库房里那匹新进的蜀锦,取来给公公姑娘们瞧瞧。”
冬画和素兰应声欲走。
“站住。”姚内侍身后一个横眉立目的太监尖声喝道,“不必麻烦了!咱家们就在这儿等着宁大人回来!谁都不必出去张罗!”
他眼神凶狠地瞪了冬画和素兰一眼,显然洞悉了苏锦书的意图。另有两个小太监无声地挪动脚步,隐隐堵住了通往前院和后门的路径。
素兰脸色一白,看向苏锦书,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消息彻底被封死了。苏锦书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宫人们找了个竹叶浓荫处,或坐或站,毫不客气地享用着酸梅汤和点心,低声谈笑,指指点点,完全视苏锦书如无物。
姚内侍则慢条斯理地拨动着茶盖,那双精明的眼睛时不时扫过苏锦书,像是在欣赏她的焦灼不安。
虽然刚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苏锦书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正苦苦思索如何解决,碣石路终于传来了那熟悉又令人心惊的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磕磕绊绊,却比往常急促了许多。
苏锦书听到声音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其他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院门。
宁知远被书辰何辰推了进来。他脸色在烈日下苍白如纸,唇色淡极,额发被虚汗浸湿,紧紧贴着皮肤,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
但在他视线触及院中情形,尤其是看到安然站在那里的苏锦书的一刹那,苏锦书清晰地看到他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那副属于“残疾病人”的虚弱面具又立刻严丝合缝地戴了回去,甚至更添了几分惊惶与不安。
“不、不知天使莅临……下官,下官失迎……”他挣扎着欲从轮椅上起身,动作笨拙而艰难,气息急促微弱。
姚内侍这才放下茶盏,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脸上的粉面几乎要揉成一团:“宁大人快快安坐!您身子不便,圣上特许您不必拘礼。”
他嘴上说着,却丝毫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宁知远艰难挣扎的模样。
宁知远无力地跌坐回去,喘息着谢恩:“谢陛下隆恩……谢内侍体恤……”
书辰和何辰立刻上前,一个替他擦汗,一个替他整理歪斜的薄毯,何辰低眉顺眼,动作却极稳,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部分过于探究的视线。
宫人们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一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太监忽然粗声笑道:“宁大人这气色可不大好啊!这大热天的还盖这么厚实,别是这腿……嘿嘿,真就一点见不得风了?”
话语里的恶意毫不掩饰,只是狗仗人势的刁难与取乐。
宁知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垂下眼睑,声音低哑:“旧疾……沉疴……让公公见笑了。”
苏锦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打量着这些人,面目并无试探和怀疑,只是满脸的轻慢和猖狂,纯粹在欣赏曾经风光的将军出丑。
但这反而更危险,因为无知者的恶意往往更肆无忌惮,更何况这些人是真的有背后撑腰的。
果然,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太监嬉笑着接话:“说起来,宁大人这腿是怎么伤的?都说伤了筋骨最怕碰,是不是真的啊?轻轻一碰就跟针扎似的?”
他说着,竟蠢蠢欲动地伸出手,似乎真想上前来试试。
宁知远脸色更白,下意识地想缩腿,却又强行忍住,身体微微颤抖,像是畏惧又像是屈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锦书猛地起身,裙裾扫翻了茶盏,挡在姚内侍身侧,隔开了众人,惊讶道:“姚公公,你这背上怎么有只马蜂?别是跟着院外进来的吧!”
她手腕一抖,袖中的镯子“叮”地惊响,一旁的素兰会意,立刻端着茶盘撞向姚内侍后背。
姚内侍身旁的小太监们赶紧上前,一把推开素兰要驱赶马蜂。何辰似乎被惊慌到一般,忽然“哎呀”一声,看似手忙脚乱地去扶宁知远因激动而微微滑落的薄毯,手臂不小心猛地撞了一下旁边小几上苏锦书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
“哐当——哗啦——” 瓷碗摔得粉碎,深色的汤汁溅了宁知远衣摆和下摆的薄毯一片狼藉,也溅了那凑近的小太监一脚。
“狗奴才!毛手毛脚惊扰贵人!”苏锦书立刻抓住机会,厉声呵斥何辰,声音因惊惧而尖利,完美掩饰了真正的恐慌,“还不快给公公赔罪!”
她一步上前,看似用身体护住宁知远,实则又彻底隔开了那小太监与轮椅。
何辰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害怕马蜂,这才冲撞了公公,惊扰了大人!”
宁知远配合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喘不过气,手指死死攥着胸口衣料,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姚侍内在一团人中间皱紧了眉头,显然对这混乱的场面十分不悦,尤其是那小太监被溅了一身汤汁的狼狈样子让他觉得失了体面。他斥道:“都是怎么办差的!惊扰了宁大人,还不退下!”
那小太监悻悻地缩回手,嘟囔着擦身上的污渍。
苏锦书立刻转向赵内侍,语气急促,充满了后怕与担忧:“内侍恕罪!外子这腿伤……实在畏寒畏碰得紧,平日里稍稍受点刺激就疼痛难忍,许久缓不过来。方才若是……若是……唉!”
她眼圈微红,话语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令人想象的余地,将一个担忧丈夫病体的妻子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姚内侍看着宁知远那副眼看就要断气的虚弱模样,又看看一地狼藉和苏锦书那至少在他看来是真切的惊恐,那点看热闹的心思也散了。
他拂了拂袖子,站起身:“罢了罢了!既然赏已送到,宁大人也安好,咱家便回宫复命了。宁大人就好生将养着吧。”
苏锦书连忙说道,“内侍慢走,素兰,何辰,你们快去送客!”
一群人这才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留下满院狼藉和一片死寂。
院门重重合上。
苏锦书强撑起精神,和宁知远进了书房后便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宁知远仍靠在轮椅里,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后怕脱力。
寂静中,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粗重未平的呼吸。
忽然,宁知远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你刚才反应很快。”
苏锦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总不能真让他碰到……”话一出口,她便猛地顿住,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她猝然抬头,正对上宁知远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了惯常的温润伪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震惊、探究和一丝了然的锐光,牢牢锁定了她。
空气凝固了。所有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
良久,宁知远忽然苦笑一下,那双总是看似无力的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尝试着,竟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
这是苏锦书嫁入宁府后,第一次亲眼见他站立。累月的伪装和带病之身使得他的站姿并不十分自然,甚至因为刚才的惊惧和此刻的激动而微微踉跄,但他确确实实站了起来,走向她。
苏锦书怔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忘了呼吸。
宁知远停在她面前,带着一身酸梅汤的甜腻和冷汗的湿气,以及龙涎香和一股怪异的苦味,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仿佛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并不强壮,甚至能感到衣衫下身体向她弯曲的俯就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温暖,带着劫后余生的力度。
“对不起,”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庆幸,“还有……谢谢你,锦书。”
苏锦书僵硬的身体终于软化下来,额头抵在他微潮的肩头,闭上眼,一直强撑的力气瞬间瓦解,化作无声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窗外,夏至的骄阳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但在这间弥漫着书墨、药味和破碎酸梅汤气息的屋子里,他们紧紧相拥,在刚刚过去的惊涛骇浪中,终于为彼此找到了一丝脆弱的依靠。
而那张被丢弃在一旁的《淮南子》,正翻在某一页,其上赫然写着:“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 悬字的下方,有一个浅浅的朱砂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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