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刚刚归位的公主和李承泽顿感不妙,这边苏锦书的心也骤然提了起来。
君子六艺,宁知远倒是样样不差,但是在殿内贺生辰的时候,可能只有乐和书二者方便展示。李承泽已经弹琴一首,宁知远只能题字作画了。
但是,苏锦书看着皇帝玩味的笑容,这摆明了是要宁知远难堪的样子。
弹个琴曲都有人挑刺,以宁知远的身份,题字作画能借题发挥的余地就更多。
公主正欲起身说话,皇帝睥睨着那一侧,说道,“有宁太尉给贵妃相贺,朕倒要看看谁敢说不妥。”
公主鹅黄色的身影微微晃动,被一侧的李承泽拽了回去。
苏锦书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掠过殿中高悬的鎏金宫灯,在宁知远垂落的袖摆上定住。
他坐在轮椅上,脊背挺直如青松,却在宫人捧来笔墨时,指尖轻轻抖了一下。
那是只有她能察觉的暗号,他现在动不得,轮到她上场了。
“陛下谬赞了。”宁知远低低咳了几声,又含笑开口,声音里带着三分病弱,与适才为李承泽辩白的语调判若鸿沟,“臣这双手,握惯了刀枪,握笔时总有些刀光剑影的骇人之气,怕是扰了诸位兴致,污了这澄心堂纸,只盼有拙荆能在旁中和一二。”
殿中响起低低的抽气声。皇帝挑眉正要开口,苏锦书忽然福身跪下,鬓间玉簪随着动作轻晃:“陛下容禀,臣妾幼时曾得父亲点拨,略通双钩填廓之法。今日臣妾斗胆,愿为夫君牵纸研墨,若有差错,甘受责罚。”
她这话暗藏机锋。双钩填廓是临摹古帖的技法,既点明宁知远难以提笔,又暗示自己代笔并非越矩,不过是效仿古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雅趣。
更妙在搬出苏幕之名,如今守在剑南的人是苏幕,随时面临征战之危的剑南尚有家属在远方思念,此刻提及,倒让皇帝不好当场驳斥。
“哦?”皇帝饶有兴味地扫过苏锦书,余光却瞥见皇后正将茶盏往案上一磕,盏底与瓷盘相碰发出清响。
“准了。朕也对苏爱卿甚是思念,如今见一见承自他手的画艺,也算睹物思人。”皇帝笑道,“太尉家的主母,总不至于连笔都握不稳吧?”
苏锦书起身时袖中滑落一方锦帕,恰好覆住刚刚洒出的杏香酒,一侧的荀卓卿颇有眼力见地把沾湿的帕子拢入袖中。
这帕子上已经沾上了紫铜炉上残存的“杏髓鸩”。这是荀卓卿的主意,待要看看宫里的杏花酒沾上杏髓鸩会不会产生如宁知远所中之难以代谢的毒性。
果然还是荀卓卿冷静,如此紧要关头,还不忘初衷为何。
这边苏锦书不急不缓走至宁知远身侧执起狼毫,笔尖在墨池里转了三圈,忽然抬头望向殿外盛开的杏花:“贵妃芳诞宴上画杏花,倒显得臣妾有所僭越。不如……”笔尖微顿,墨色在宣纸上化开,“臣妾斗胆,以水为墨,讨个新奇?”
殿中众人皆惑,唯有李承泽忽然轻咳一声。他曾在雍州见过匠人以清水在宣纸上作画,待水痕干透,再以暖香熏之,墨色便会显于无形处。
寻常作画免不了要被评判,清水画技则少有人知,最终解释权皆归苏锦书所有,旁的人就算想挑刺也看出其中玄妙,无从下手。只是那方法极易出现差池导致一笔毁尽整幅图,他倒没料到苏锦书有胆子在众人面前一试。
苏锦书笔尖落下,看似随意的几笔,在水汽蒸腾中竟渐渐勾勒出一幅《锦城芙蓉图》,秀丽的芙蓉隐于雨雾,险关藏于留白,正是剑南的景致,远山底部隐隐有些人影,却没有什么特征,恍若似是而非的几处闲笔,却显得整幅画生动有趣。
“好个墨隐剑南,”皇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赞叹,“本宫幼时,曾在故园老宅中见过此技,不想今日在这儿重逢。”
她指尖划过案几,目光灼灼落在苏锦书发间的白玉杏花簪上,苏锦书被盯得颇有些不自在。
皇帝脸色微沉。
他原想借题字之事,坐实宁知远“病弱难担大任”的假象,却不想苏锦书不仅借红袖添香化解了残手难书的破绽,更借这幅《锦城芙蓉图》暗喻剑南此时镇守边关的苏家的功劳,也不曾想居然顺带勾起皇后的旧情。
更妙在她始终以“代笔”自居,合乎“女子辅助夫君”的礼教,让他挑不出半分错处,只能顺着她的思路走。
“臣妾惶恐,只是以去岁冬月才习得此法,见笑了。”苏锦书搁笔,低头恭谨答道。
户部尚书庄恂抚须笑道,“去岁冬月,那时越国发生的最大的事,便是宁家军在塞北击退敌军的捷报,恰好也是夫人习得此法之时,太尉和夫人这一联手果真是妙笔啊。”
皇后忽然轻笑,向皇帝递去一盏新茶:“庄尚书所言不虚。陛下,这六艺之中的书与乐,原就讲究个‘通变’。今日宁大人夫妇这般珠联璧合,倒应了《乐记》里礼者天地之序,乐者天地之和的妙处。”
众人见图画精妙,尚且不敢发声,又见庄恂和皇后也甚是惊叹,便跟着讶异出声,连连称赞这个只在账本上打转的宁家夫人,竟在画上的造诣也不浅。
皇帝盯着画上渐渐显形的画中景物沉吟不语。苏锦书在水气中暗藏了笔锋,整张画画得温婉含蓄,众人也尽是满意的模样,挑不出什么错处。凝神良久,才笑道,“不知这几个人影,可画的是你家苏按察,还是你家宁太尉?”
苏锦书替嫁,谁都知道是被苏幕当成弃子,用苏幕求情,则免不了被刁难一番。若说这些人是苏幕,则免不了会被问宁知远立于何地,若说宁知远,则免不了会被问宁知远何时去过剑南,名不副实,所言皆虚。
李承泽正在心里叹惋这几处闲笔加得画蛇添足,却见苏锦书却再次福身,声音清婉:“陛下、娘娘,臣妾方才作画时,想起去岁寒冬,剑南道军士能安心戍边、宁家军能在塞北建功,皆因兵部同僚不辞辛劳,保障粮草军械无一短缺。如今虽已至夏,但边疆将士仍仰赖兵部调度之功。臣妾见识浅薄,只是觉得这般勤勉实干之部,当得起陛下的一句垂问,故而借着贵妃的名在画布上略施几笔,现闻陛下之言,果然如此。”
她语声温柔,却字字清晰,目光低垂,姿态恭顺,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让整个大殿瞬间静了下来。
苏锦书绕开这些人是宁知远还是苏幕,直言这些人其实是为兵部而画。兵部遭到皇帝冷落,已是众人皆知。这看似突兀、实则大胆无比的直谏,更是将兵部的困境直接置于御前,利用了自己刚刚博得帝后些许好感的机会,行险一搏。
没想到恰好把皇帝的话套了进去,如此一来,皇帝再问那幅画,便是关心兵部了。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直言惊住,一时无人出声。庄恂抚须的手顿在半空,连王修齐和宁知远都瞪大了眼睛,王忠恕听闻此言,亦是颇为震惊地看向这位胆识过人的夫人。
皇帝脸色更难看了,又不好跟她发作,叹道,“是啊,兵部确实立了不少功劳,是我大越之幸啊!”
言罢,挥手一指,“这图我就替贵妃赏给兵部了,如何?我的好尚书,你可记得朕对你的好啊!”
兵部尚书从末席起身,对皇帝躬身一拜,“谢陛下隆恩。”言罢便领着画卷下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苏锦书,才缓缓回到席位。
皇帝笑道,“果然不错,都平身吧,既然大家都喜欢,朕也难违你这好意。快去跟你夫君一道去吧 。”
李承泽抬头望向苏锦书,只见她谢恩之后便推着宁知远回到席位,正替宁知远整理衣襟,不觉勾唇微笑。
原来早在皇帝发难时,这对夫妇便已算准了每一步:以病残示弱,引皇帝轻敌;借代笔之机,既展示才华又暗通消息;最后用剑南和塞北的功绩,堵住皇帝的刁难之口,最后又留下一个鱼饵引皇帝上钩,替兵部求了个情。
“赐座。”皇后忽然指着自己下首的空位,“苏夫人这手墨隐,倒让本宫想起孩童时光。待宴后,可愿陪本宫说些旧事?”
苏锦书屈膝谢恩后,掌心与宁知远指尖相触,二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宁知远摇着轮椅跟在苏锦书身侧,两人倒是紧紧挨在一起。
归位之后,宁知远趁众人不注意,贴在苏锦书耳边笑,“六艺之中,‘御’者驭人,‘数’者谋算,但若没个能在笔墨间藏刀的妻,这装残的戏,又如何唱得圆满?”
苏锦书看他狭长的眼睛此时一副撒娇似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起来。
殿中乐声再起时,她望着皇帝渐渐沉下的脸色,忽然明白:今日这一场“书艺”之试,与其说是皇帝刁难,不如说是他们夫妇向朝堂递出的投名状,即便身有“残疾”,宁家依旧能在笔墨之间,掌控这盘君臣相斗的棋局。
而她,这个被视作“后宅妇人”的苏锦书,终于在这方宣纸之上,写下了属于自己的破局之笔。
也正式加入这场隐秘的战斗。
好戏已经上演了大半场,贵妃这个宴会真正的主人反倒是好整以暇地在一侧观赏,见皇帝已然是一副着恼的样子,便赶紧抬手说道,“陛下,琴技书画已是赏毕,不如看看歌舞如何?”
此刻殿中已是烛影摇红,贵妃轻抬皓腕,十二名绿衫歌姬踩着细步鱼贯而入。
苏锦书正捏了口梅子塞进口中,只见歌姬腰间垂着的银铃晃出细碎银光,看着有些晃眼。
“这曲《采菱渡》,是臣妾让乐官照着钱塘的棹歌改的。”贵妃掩唇轻笑,眼尾扫过皇帝时带了三分柔媚,“听闻江浙的采菱女泛舟时,总要唱着‘菱叶萦波荷飐风’,倒比咱们见惯的颂歌舞多了份水灵劲儿。”
乐声起,江南女子如杏花春雨,连跳舞都像在纸上晕染墨色,歌姬们唱的分明是吴侬软语,虽混了些官话腔调,着实好听。
苏锦书眼见着众人不注意,又溜回到原来的位置,正听着荀卓卿愤懑地埋怨。
“怎么又开始拿太尉开涮了,我还以为又是王李之争呢。偏是这些南边又添上北方腔调,真是入不了眼。”荀卓卿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桌下的手蹭着苏锦书的衣袖,“你可吓死我了,帮兵部说话,你有几个脑子呢?”
宁知远低声笑道,“拿军人开涮,这是各大宴会的开胃菜,王李之争还得稍后来。只是没想到今天这开胃菜就把他吃撑了。锦书,兵部已经快十年没收到过御赐的东西了,今天可是头一回。”
苏锦书指尖捏着半颗蜜渍梅子,笑道,“投桃报李罢了。”
这畔说着小话,那畔歌舞升平。苏锦书目光不自觉凝在歌姬腰间菱形银铃上。那水波纹路与周京荣商队带回的鲛绡纹样分毫不差不说,就连铃坠边缘的缠枝纹走向都分外眼熟,好似在哪见过一般。
她忽然想起赵嬷嬷裙边的缠枝纹,那日那身靛蓝色的裙裾上的纹样,竟与眼前银铃一般无二。
贵妃轻描淡写说这歌舞改自钱塘棹歌,可寻常宫妃哪能说动乐官费时费力考据吴越民曲?又哪里会给这些宫女绣这般精美的缠枝纹样?
连歌姬衣饰细节都经过细细打磨,这背后怕是牵连着哪处隐而未显的势力网?
荀卓卿的指尖突然碰了碰她的袖摆,苏锦书余光扫过,见对方正将方才沾了杏香酒的帕子往袖中藏,帕角洇开的酒渍边缘泛着极淡的青金色。
两人甚是默契,荀卓卿一边口上嫌弃淑妃的歌舞“四不像”,一边用只有彼此能懂的眼色示意这酒怕是有蹊跷。苏锦书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接过来,折进袖中。
一曲舞罢,一男子笑道,“贵妃娘娘安排的这舞着实有趣,江浙一向纸醉金迷,听说连描律法的纸里都掺着金粉,今日一看果然奢靡,倒叫老父晃得睁不开眼。”
苏锦书循声望去,却是礼部张尚书,正在方家的上首位置。待要问问宁知远礼部和刑部是何渊源,却见他已经在兵部的人堆里了。
荀卓卿在一旁笑道,“正菜终于来了。王李两家开打吧。”
正当李旭兰要抬手说话时,殿角烛影忽然被风曳动,皇后的宫女已至苏锦书身侧,袖中溢出的杏香勾得苏锦书太阳穴突突直跳,哪听得到堂上人说什么。
这气味太像了,像极了芒种那日那些夫人们佩戴的杏花香囊的味道。
她下意识攥紧帕子,酒渍的青金色在掌心烙下湿热印记,与荀卓卿悄悄递来的眼色撞个正着。
那双素来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凝着她从未见过的沉肃。
越来越近了,杏香的味道越来越浓,皇后的宫女走到她背后,俯身在她身侧耳语:
“皇后娘娘看宁家夫人很是喜爱,故相邀请,不曾想夫人自有打算,娘娘也不好打扰,只是遣奴来问一句,待到宴会结束,不知可否到偏殿一叙?”
苏锦书尚未答话,那宫女便笑吟吟地点头笑道,“奴知道了,这就去回禀娘娘,娘娘知道夫人愿意来定然会欣慰的。”
夫妻俩昨晚商量好了,宁知远瞅着时机不错,让苏锦书露头,让她能有机会去接触一下宫里的人,探查一下宫中诸人的底细。
荀卓卿则认为宫里的杏花酒有问题,所以和苏锦书把杏髓鸩准备好用手帕包住,然后趁着苏锦书手帕掉落的时候立刻沾上杏花酒,打算拿回去自己测验一下。
苏锦书画画,一则为引人注目(如果有人针对宁知远,必须得知道他身边有个很不好惹的苏锦书,相当于把自己立了个靶子),二则为给兵部说几句话。前者跟宁知远商量过,后者没跟宁知远商量,是苏锦书自己的主意。
皇帝就是想为难宁知远,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苏锦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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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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