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苏锦书也没耽搁,赶紧起身去了中宫。
眼前殿宇鎏金焕彩,廊下琉璃灯串垂着珍珠流苏,连阶前铺路的鹅卵石都泛着温润玉光,雕梁画栋,恍若仙宫。
中宫专宠四个字不是说说而已。
偏殿的博山炉烧着杏合香,皇后斜倚软榻的姿态,让苏锦书想起老陈讲过的“前尘旧事”——
那时他总说,他早年认识的女子最爱在闺房熏杏花露,连描红都要蘸着香粉调墨,年幼的苏锦书便把这些视为女子最美的样子,如今恍若脑海中的场景复现。
"苏夫人快些进来。"皇后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已是换了衣裳,着一袭浅粉蹙金绣杏花褙子,唇角噙着温软笑意。
苏锦书行礼毕,皇后抬手抚了抚她的杏花簪,又亲自抬手为她挪了挪香炉,"内务府的合香再好闻,终归比不上我们闺房内自己调制的,不知苏夫人闻着可好?"
苏锦书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了,忙垂眸谢过,目光掠过殿中屏风上的水墨杏花图,又落在案头那尊羊脂玉瓶里斜插的几枝白杏。
花瓣润泽如凝脂,连花蕊间的露珠都点染得恰到好处。她自认对杏花百般熟悉,却不想这深宫之中,竟将一朵花的意趣做尽了三分。
"承泽前些日子来宫里要摘杏花,提起过你,"皇后执起茶盏轻撇浮沫,鎏金护甲在暖黄的烛光下泛着冷光,"前儿个听他说起,你要拿杏花做些药?”
言罢便叫苏锦书上前来,牵起苏锦书的手,赞赏般地抚摸道,“这般纤弱一双手却这般巧,倒像这杏花,看着柔柔弱弱,偏能抗住春寒。宁将军前些日子病了,难为你又是照料了许多,救了我朝肱骨一命。"
提及此事,苏锦书指尖微微发颤。杏髓鸩,李承泽,宁知远,这些事恍然间一下如汛水般涌上头,冲得她心口发紧。
“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这本是臣分内之事。”
苏锦书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牙都有些咬紧了。
皇后似是未察她神色,指尖轻轻叩击着案上《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的杏花瓣簌簌飘落:"要说这世间最毒的,不是草木之毒,倒是人心。听说承泽在宁将军复位之时常往城西药庐走动?本宫不过是听宫人们碎嘴,夫人可别放在心上。"
宁知远复位之时?李承泽去城西药庐?苏锦书心头一团乱麻,这可是她头一次知道。
皇后正凝神望着她,合了书,拿起手边的茶盏放至苏锦书手边。
茶盏轻搁青瓷碟,清响似惊破夏夜。苏锦书眼底霜色微凝,抬眸看向皇后。
苏锦书无端想起适才进中宫时,阶下暖泉那边的老杏树盛夏开花,白花胜雪,压得枝桠颤巍巍的,说不出的诡谲。
此刻皇后一双丹凤眼缀着螺子黛的翠影,眼尾鎏金箔的细纹在黄光下泛着贵气,偏生眸光里淌着融融的怜悯,如暖玉裹着冰。
这不合时宜的花,配这过分柔善的眼,无端叫人后颈发紧。
"娘娘的话,臣妇记下了。"她垂首掩去眸中暗涌,袖中指尖却已将帕子绞得发皱。她话音未落,忽被皇后指尖轻抬下颌。
那双生着淡淡脂粉的手,柔若无骨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指腹蹭过她耳垂时,簪头珍珠流苏簌簌轻晃,恍若碎玉落盘。
窗外夜风乍起,半掩的窗棂间扑入碎琼乱玉般的花瓣,在鎏金香炉腾起的烟岚里旋作雪舞,纷纷扬扬落在皇后金步摇的杏蕊上,比枝头初绽的花苞还要剔透三分。
皇后垂眸望她,眼波似春水漫过青石板,连眉梢黛色都浸得柔了:"聊了这许久,你看夜凉露重,怎舍得让你再奔波?就留在本宫这儿,权当是......"尾音微顿,指尖轻轻替她拂去鬓边碎发,"替本宫解解这深宫夜长的烦闷。"
苏锦书望着那张比自己不过大上几岁的面庞,忽见她眼角细纹里凝着三分未说破的温柔,她曾想象过的母亲应该就是这般模样。
心底某根弦忽然被轻轻拨动,方才攥得发皱的绢帕悄然松开,指尖触到皇后袖间绣的并蒂杏,针脚细密如春日雨丝。
烛影摇红,将两人身影投在屏风杏花上,恍若双生花并蒂而开。
"既蒙娘娘垂爱,臣妇便叨扰了。"她垂首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层阴影,袖中指尖仍残留着方才绞帕时的微颤。
案头羊脂玉瓶里的杏花忽然轻晃,不知是因了风,还是因了这深宫夜宴里,那抹看似温热、实则比冰还要透骨的慈蔼笑意。
一切都安排得分外妥帖,苏锦书的杏雨轩也不曾有这般规格,可惜她无心欣赏,卧在帐中难阖眼。
按皇后刚刚所言,宁知远复位之日,恰好是他中毒之时。李承泽向来行踪不定,却在这时出现在西城药坊,苏锦书难信这只是巧合。
再加上他和何辰向来不睦,莫非他是有意嫁祸何辰?
李承泽和宁知远房中的嬷嬷丫鬟相处得都不错,再加上他的身份,若是和赵嬷嬷里应外合想诓骗宁府的人为他所用,想来不算难。
李承泽和陈叔也交情匪浅,听说过“秋实代春华”的方法也不足为奇,到时候引得何辰在茶楼一听,何辰自然会中计。
再加上后来,她想入宫时李承泽大力阻拦,想来也是担忧今日东窗事发。
李承泽深恨当朝皇帝,若宁知远废掉,皇帝根基必然不稳,乱世一搏未尝不可。
苏锦书越想越觉得离谱,连忙打住思绪,见有冬画在身边,便招她近前。
“你去打探打探,关于承泽殿下的事情,皇后娘娘说的可否有假。”
五更天的梆子声惊破残梦时,苏锦书已在铜镜前坐了半个时辰。镜中女子眼下凝着青影,白玉杏花簪上的杏蕊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宛如昨夜皇后眸中那抹化不开的温柔。
冬画进来时,她正对着袖口上半片脱落的杏叶刺绣出神——那是昨夜临睡前,皇后赠予她的新衣上绣着的并蒂杏纹样。
"皇后娘娘今日要去礼佛,嘱咐我们先走便是。姑爷已在宫门外候着了。"冬画压低声音,往她眼下多添了些粉,"昨夜您让奴婢查的,那些宫女太监们都说确有此事;他们还说,承泽殿下身边不喜侍从跟随,只会带一个老嬷嬷去,这嬷嬷衣服上常带着缠枝纹的花样。"
宁知远的玄色明衫沾了些晨露,后面有书辰推着轮椅,一主一仆在鎏金宫灯下。见她出了轿子,宁知远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英,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时,眸中掠过一丝暗涌:"昨夜可睡得安稳?今日要去找公主他们,可稍稍放松些。"
苏锦书勉力一笑,答道“还好”,二人半晌无话。
马车碾过宫道时,苏锦书望着窗外掠过的朱漆宫墙,忽然开口:"赵嬷嬷膝头的旧伤,可是三年前在城西药庐落的?"
驾车的书辰手一抖,马鞭险些甩到马耳。宁知远正在剥核桃仁的手顿了顿,果仁碎在绢帕上。
"夫人怎的忽然问起这个?"他将碎果仁推至她面前,袖中飘出淡淡沉水香。
那是李承泽喜欢的香料。
果不其然,昨天又和李承泽在一处。
苏锦书盯着他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出的痕迹,此刻已是削减了许多,快要蜕干净了,一双大手竟是温润了许多。
"不过是听说,嬷嬷常去仁心堂抓药。"她拈起一块果仁放入口中,齿间却尝不出半点甜意,"巧了,承泽殿下也常去。"
话音落地时,马车猛地颠簸,她撞进宁知远怀里,嗅到他衣襟上混着的沉水香。
苏锦书正欲起身,却见宁知远把她搂在怀里不放,眉梢挑起,露出小孩一样调皮狭促的神情。
“应该是磕到了台阶;赵嬷嬷她早已不去西城药坊,伤已经好了许多年。不过你想赵嬷嬷干什么,你不想我吗?”宁知远在她耳畔笑,修长的手指捏她的脸,“核桃好不好吃?我跟承泽昨夜专门去找内务府要的呢,给你带了好些。”
苏锦书听着他信誓旦旦的口气,又看着他撒娇般不满的神色,着实是被他逗笑了,点头,“好我不问了,核桃好吃。我也想你了。”
宁知远这才放开她,狭长的眼角犹噙着笑意,把手头的核桃推给她。
苏锦书捏起一颗核桃仁,指尖还留着核桃皮的涩味。她看着宁知远,他低垂着眼睛似乎别无所思,但微微皱着的眉头泄露了他的心事重重。
想起刚才在皇后宫里的情形,皇后那温和关切的话语犹在耳边,她忍不住开口:“皇后娘娘对我真的很好,昨日还特意问起你的病,言语间满是担心,甚至……”她顿了一下,留意着宁知远的表情,“还宽慰我别多想,说宫里人多嘴杂,有些流言未必是真的,让我安心照顾你就好。”
她清楚地看到宁知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又提起他中毒发狂时,那充满恨意的一声低吼:“可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咬牙切齿地喊了声‘皇后’。她看起来,真不像要害人的样子。”
宁知远慢慢抬起眼睛,手上剥核桃的动作却也没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坚硬的外壳,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含糊:“锦书,我们陷在这深宫里,哪有本事一眼看透人心?九重宫阙,水深难测。那些积年的老宫人,尤其各司掌印的管事太监宫女,私下多有怨怼,做派也远不像表面那么宽厚仁慈。”
苏锦书的心往下沉了沉。宁知远话里的忌惮和回避,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他对皇后的评价,和中宫那和煦如春风的慈蔼形容,恰似冰炭同炉,刺目非常。
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带着皇后话语里那若有似无的引导:“那李承泽呢?皇后娘娘言语间,好像对他也藏着点什么似的?”
她想起李承泽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让人感觉很舒服的脸。
昨日李承泽弹琴时,众人的欣赏与爱慕如今还在苏锦书脑中记忆颇深。
“锦书!” 宁知远猛地抬起头,声线中竟带出一丝罕有的急迫,捏着核桃的手指陡然发力,指节青白。
他似觉失态,立时缓了语气,“别瞎想!承泽他,他为人最是赤诚,待人真心实意。我知道你素来对他颇有些不自在,只是他有他的位置,也有他的难处。你刚进宫不久,脚跟还没站稳,若是在一开始我们几人就陷入猜忌,在这里可真是任人宰割了。”
宁知远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和对李承泽近乎本能的袒护,让苏锦书心头猛地一跳。
诚然,这次进宫是他们几人一起商量好的主意,本就有所图。只是宁知远越是这样,她心底那点因为皇后的话而悄悄冒出来的、对李承泽的疑虑,反而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起来。
皇后“极好”却令宁知远深恶;李承泽“至诚”却被宁知远如此紧张地撇清。这两者之间,莫非真有她尚未窥破的勾连?
就在这时,马车经过一处回廊拐角,速度慢了下来,恰在此时有一阵银铃声响,苏锦书眸光无意间扫向窗外,只见几名宫娥莲步匆匆,似乎是昨日贵妃安排的那些人,手里捧着的绿衫上有银铃声响,缠枝纹的花样正好露出来,好看得很。
那舞衣纹样……她瞳仁骤然紧缩:缠枝莲纹!赵嬷嬷裙摆上绣的缠枝纹,昨日在莛芳苑的殿内,舞女铃下的花纹也是一模一样的缠枝莲纹!
当时宁知远还随口提过,说宫里为了给贵妃娘娘过寿辰,特制了一批舞衣,而整个歌舞又都是贵妃亲自安排的。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疑点碎片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瞬间连成一片!
赵嬷嬷身上有缠枝莲纹的衣服。
宫里跳舞的宫女同样纹样的舞衣——这舞蹈是贵妃娘娘准备的。
她之前一直怀疑是何辰被宫里人收买,在药里下毒害宁知远。可现在,皇后那番看似安慰、实则诱导她怀疑李承泽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耳朵。
一个冰冷刺骨、让她浑身发寒的猜测瞬间成型:
难道,真正要害宁知远的,根本不是何辰,而是那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李承泽?
他借着与贵妃娘娘关系亲近(或者根本就是合谋),在宫里找到四季常开的杏花,让赵嬷嬷制成杏髓鸩,事成之后,再反过来栽赃给何辰?
这样一箭三雕,既害了宁知远,又除掉了他身边可能不听话的何辰,还把嫌疑引开了?而皇后,她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所以她才故意在我面前流露出对李承泽的“保留”,就是想借我的手,去查李承泽和贵妃?是在利用我当这把捅向李承泽的刀,顺便削减贵妃的势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锦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手脚冰凉,如坠冰窟。她猛地收回视线,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才勉强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多嘴了。你病才好些,不该听这些烦心事。”
宁知远看到她骤然变得苍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心头也不禁感到万分不安。
他不知道她刚才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窗外那匆匆一瞥,恐怕让她想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
沉默良久,宁知远把装着核桃仁的小碟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吃点东西。在宫里,眼睛多看,耳朵多听,但心里要稳得住。”
苏锦书看不到宁知远望着她的目光沉重,忧虑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
苏锦书机械地拿起一颗核桃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却感觉不到一点味道。
那繁复诡异的缠枝莲纹和李承泽温润含笑的脸,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最后都变成了皇后那张看似慈和、却深不见底的面孔。
舌尖尝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苦涩。那个可怕的猜测,就像一枚淬了毒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她的心底。
皇后开始反攻,苏锦书在被牵着鼻子走了,可怜李承泽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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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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