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有材被拖了下去。
黑甲卫押他时,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咒骂,只是嘴巴张着,嘴皮上下碰了碰,半晌也说不出话,眼神空茫。
府衙的官员都被抓入狱,焦糊味弥漫的院子里,总算只剩下顾从酌和他手下的人马。
单昌盯着温有材消失在视线里,下一瞬就迫不及待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背顿时松垮下来。
他杵了杵边上的高柏,小声嘟囔:“老天,可算完事儿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假扮指挥使有多提心吊胆!”
当时在离京有段距离的驿站外,顾从酌将他和高柏叫去单独吩咐,单昌还想过指挥使要派什么紧要的任务给他们,譬如刺探消息之类的。
却没想到顾从酌是要他扮演指挥使,一直到常州府都不能露出马脚,还叫高柏在旁边提醒他时刻维持形象。
天知道,指挥使那样的性子,不爱笑也不爱多说话,走路永远四平八稳、做事永远不疾不徐,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反面!
不仅要假扮指挥使,还要应付沿途变着法儿过来打听消息的探子,偏偏又无处诉苦,这些日子,可把单昌憋坏了。
一旁的高柏将胳膊挪开,拆台道:“得了,要不是我成天盯着你,就你那屁大点儿事都要抓耳挠腮的毛病,早八百年就露馅了,还能装到现在?”
单昌悻悻地撇撇嘴,无话反驳。
顾从酌目光扫过两人,以他的耳力,自然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他让单昌假扮自己,继续走官道南下,自己则与常宁提前入城,为的就是打温家一个措手不及。
顾从酌在京城所待时日,满打满算也就七八日,他领命得又突然,料定恭王手下的人根本来不及送份画像到温家。
那么温家想要摸他的底,只能靠沿途打听他的行踪,这时安插个假顾从酌替他待在温家的眼皮子底下,既能放松温家人的警惕,还能暗中入城摸底。
从结果上来看,他这第一步,的确走得无错,开了个好头。
顾从酌对自己人并不吝于夸奖,说道:“此行你们二人立了大功,做得很好。”
这是回去后,会论功行赏的意思。
单昌与高柏立即应了一声,单昌不如高柏沉得住气,面上已经显出喜色。
但活还没干完。
顾从酌顿了顿,又吩咐:“高柏、单昌,你二人即刻持我手令,接管府衙大牢,将今日收押的官员,挨个单独提审,记录口供,重点查问与温家、盐铁、漕运相关的消息。明日天亮前,我要看到初步审讯结果。”
“是,属下领命!”两人神色一肃,立刻抱拳应道,转头便点人行动。
顾从酌又看向常宁:“常宁。”
“少帅吩咐。”
“你带上黑甲卫,亲自去牢狱外围布防巡逻,明哨暗哨都不可少,尤其是看守温有材的牢房,决不可掉以轻心。”
温家敢放第一把火,就敢放第二把。
常宁心领神会,抱拳:“是!”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顾从酌这才独自走出府衙后院。
夕阳已然西下,天光渐暗,暮色缓缓倾覆下来,漫过常州府的屋瓦街巷。
喧嚣暂歇,一种紧绷后的寂静笼罩下来,顾从酌站在阶前,摁了摁眉心,连日翻看陈年旧案的疲惫此时才席卷上来。
然而府衙的官员刚刚入狱、周显的尸体还未察看、盐场尚未前去问话、温知府入狱温家还不知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顾从酌伸手探入袖中,摸到的却是个空空如也的布袋,后知后觉想起进城后,还没抽出功夫去买过杏脯。
没有就算了。
他索性靠在墙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衙门外街道的景象,先瞥见的却是斜对面街角的馄饨摊。
馄饨摊边支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盏昏黄的灯笼,映得蒸腾的水汽都泛着暖光,靠外摆的三四张矮桌坐满了食客。
正是饭点儿,吆五喝六的闲谈声隔着半条街都听得响亮。而顾从酌的视线却越过纷杂人群,正正落在了最靠里那张矮桌边坐着的、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顾从酌目光一顿。
那人侧对着他,头上还是那顶眼熟的粗麻斗笠,边沿下压遮住大半张脸,唯露出一点平平无奇的下颌线条。
相比起露出的脸部轮廓,他的身姿要引人注目的多,腰线微凹,颈线细长,素色长衫裹着细瘦的肩头,风一吹便簌簌贴在骨上,像枝桠积的一点残雪,轻易便能抖落下来,却还依在枝头。
是石鼓山附近遇到的那个白衣人。
隔着一段距离,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顾从酌的目光,伸指抵在帽檐上,偏过头来对顾从酌略一颔首,随即站起身,很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
顾从酌眸光微凝,迈步走到那家馄饨摊前,看见那张白衣人刚坐过的矮桌上放着个空碗,旁边摞了一小叠铜板。
再转头,摊主是个头发半白的大娘,就着灯笼光,手脚利落地处理着一条肥美的鲜鱼,刮麟破肚娴熟至极,还能抽神照看着炉灶,顺嘴招呼顾从酌。
“大人,来碗馄饨咯?才捉格鱼,鲜得很呐!”
原来卖的是鱼肉馄饨。
“大娘,”顾从酌开口,声音平稳,“方才坐在那儿穿素色衣服的郎君,您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菜刀贴着鱼骨一划,两指带住鱼鳃往外一拽,细密的血珠落进木盆里。
“素色衣服的郎君?”
大娘听他问,边歪头回想,边随手往鱼肚子里掏了把,捞出满满一窝橘红的鱼籽,颗颗饱满得像浸过油,团在手里都攥不住,挤挤挨挨地往外冒。
“啊呀,是坐那块的郎君伐?伊是府衙冒烟那格辰光来的。”大娘拿布巾擦擦手,指了指府衙的方向,“坐勒摊子上老久,刚刚还在呐。”
她眯眼看过去,看清桌上摞着的铜板数目,惊道:“还给了介多钱?”
大娘匆匆几步出去,拿起钱想追着还回去,张望良久都没找着人影。
吴语说话时语调抑扬顿挫,不少词与官话相差甚远,好在顾从酌这些时日耳濡目染,已经渐渐习惯。
府衙起火不久就来了、一直待到他从府衙出来、见到他转身就走……
白衣人出现得太过巧合,行事也颇为蹊跷——天下之大,要短时间内碰见两次属实不易,他究竟是恰好路过,还是别有目的?
顾从酌不再多问,谢过大娘,转身望向白衣人消失的方向,眸色沉沉。
*
白衣斗笠客穿过街头巷尾,七拐八绕,最终在某个旮旯里推开了一扇紧闭的木门,抬脚迈进去,再反手将院门合拢。
小院清幽,只沿着墙角种了一溜儿翠竹,风经过叶片相触,沙沙作响。屋檐下摆了张低矮的茶幾,靠边有套花纹素雅的青瓷茶具,茶杯均倒扣着。
白衣人在茶幾一侧坐下,斗笠未摘,拎起茶壶放在刚生起的小火炉上,没一会儿就水沸翻腾,热气氤氲。
他倾斜壶嘴,将清亮的茶汤注入一只茶杯,却并未将这杯茶放在自己面前,而是轻轻推向了对面的空位。
风再次摇过竹叶,沙沙声愈显这方不大的小院寂静。
白衣人垂眼,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白瓷杯底,茶色渐浓。
再一抬眸,他面前的空座已悄无声息多了道墨色身影,身姿挺拔如松,衣角垂落不见半分褶皱,只随着来人落座幅度极小地晃了晃,便又规整地重归原位。
是顾从酌。
他不知是何时出现、何时进来的,倒像一直就坐在那里,与暮色融为一体。
他没开口,也没看白衣人推来的那杯热茶,只是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对面,瞳色极深却不显浊,像仙人用墨笔点过。
白衣人指尖微顿,少顷,如同谈笑一般地说道:“郎君,又见了。”
仍是温润的、带着些许哑意的嗓音,不难听,还反而有种奇异的柔和感。
顾从酌视线下移,拇指摩挲着这杯显然是为他准备、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茶水,并未饮用,而是说道:“阁下不仅擅长遮掩自身气息,还眼观六路,洞察秋毫。”
被看破追踪的经历,于顾从酌而言还是生平头一回。
分明是不邀自来,白衣人对他的造访似乎并不意外,闻言尾音稍扬,略显懒散地答道:“郎君蹑影潜踪,其实在下并未发觉任何端倪。”
顾从酌抬眼看向他。
白衣人格外坦诚地说道:“只是觉得,若在下是郎君,经历了白日府衙起火的变故,又在馄饨摊前见到了数日前擦肩而过的过路人,必定会寻来探个究竟。”
这人倒是……洞察人心。
顾从酌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还未曾询问过,阁下因何在此?”
即便斗笠遮脸,也能看出白衣人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避,语气寻常说了句:“大抵,与郎君的来意相同?”
话语模糊,意有所指。
风过静息,绕过这方茶幾。
茶壶还在小火炉上热着,壶底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壶身泛着层暖红。
两人相对而坐,不知多久,茶壶里的茶汤又沸了,细碎的气泡从底部攒着劲儿往上冒,顶起一点涟漪,在水面咕嘟开个转瞬即逝的小水花。
顾从酌定定地看着他,末了,字句清晰地说道:“半月舫有通天之能,乌舫主若想看江南的热闹,还需亲自劳动大驾?”
小顾:透过斗笠看本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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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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