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府衙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而起,几乎映红了半边天。
顾指挥使脸色骤变,立即抬步朝着府衙所在赶去,温知府还有一众官员紧跟在他后边,俱是神色慌张、难以置信。
“哎呀,怎么会突然着火?”
“我看那烧的位置像是库房,那可存放了不少要紧的东西!”
“指挥使恕罪,下官等失陪片刻,需得立刻前去指挥救火!”温知府做戏做全套,脚步越走越快,朝顾指挥使告罪后带着人呼啦啦地走远,端的是心急如焚、尽职尽责。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府衙,火势被闻讯赶来的衙役和百姓勉强控制住。但那间仓房早已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冒着青烟,冷风里尽是刺鼻的焦糊味。
顾指挥使黑着脸,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前,沉默不语。
温知府心中洋洋得意,用尽全力才压住嘴角没笑出声。
他边心情畅快地打量着顾指挥使难看的脸色,边想道:“哎呀呀,任你是镇国公的儿子还是皇帝亲点的指挥使,初来乍到不都得敛了气性?”
须知地头蛇胜过江龙,要查什么、查出什么,都得他们温家说了算!
这把火算是将他这四天苦等、合并接风宴上碰的冷脸攒下的气全泄了干净。
温有材收拾收拾表情,上前一步,故作沉痛地请罪道:“指挥使恕罪,下官看守不力,竟让库房遭此回禄之灾,案卷半数损毁,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罪请了半晌,温有材也不见身前的人让他起身,心下微恼,但想想这愣头青初出茅庐就遭此事变,心里指不定还惶恐着要怎么回去复命。
温有材于是顺理成章推出早就选定的替罪羊:“好在下官已派人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指挥使是否要……”
要提审放火元凶。
边假惺惺说着,温有材边抬起头偷瞄顾指挥使,却发现顾指挥使压根没看他,也没有任何应答,只是目光越过他落在温有材的身后,眼睛倏地一亮。
“他在看什么呢?”温有材没明白。
就在这时,温有材听见一道陌生的声线从背后传来,语调无波道:“温知府所犯之罪,何止一个看管不力?”
这说话的又是谁?
温知府心里一惊,猛地转身。
只见烧得焦黑的院墙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了一道人影,身形高大挺拔如松,着一袭墨色劲装,革带斜插长剑,衣摆被风掀起时猎猎作响。
分明刚从一片狼藉火场中现身,未熄的火星灰烟却不沾他周遭分毫,只更衬得那双黑眸寒意沉沉,冰冷漠然。
他纵身跃下停在院中,不见激起半点尘土,只是不疾不徐走到心头突突直跳的温有材面前。不必居高临下,只落下眼皮以一种更向下瞥的姿态,睨他一眼。
温有材突然冒出种预感,猛地调头看向他认定的“顾指挥使”,却见人已经低下头,弯腰垂眼,恭敬地冲来人唤了声——
“见过指挥使。”
*
“你、你是……”温有材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到底也做官多年,瞬间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
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一股冷风吹得他从脚底到头皮都起鸡皮疙瘩,骇的不是顾从酌能骗过他,而是顾从酌是自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做局骗他?
下江南的队伍从过了凤阳府起,每到个驿站都有他们的眼线快马加鞭,日日送来密报,画像上的模样与他们在城门口所见别无二致,马车更是未曾调换。
顾从酌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入了城,他们还全然不知……好一出瞒天过海,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凤阳府?还是从离京起,他就算到了这一步?
温有材强作镇定,心里不停地安稳自己就算顾从酌已经入城,多年前的案卷也早就付之一炬,对他们依旧无可奈何。
“原来这位才是指挥使大人,下官丝毫未觉,实在是眼拙,”温有材拐着弯儿地说道,“大人此行从密,只是下官想着,若早得知大人已入城中,常州府衙必定清道相迎,也好让大人少些劳顿。”
这是质问顾从酌怎么不提前知会了。
顾从酌懒得与他多言,一挥手。
候命在旁的黑甲卫立即抬上来十几口沉甸甸的大木箱,“哐当”一声放在地上,箱盖打开,里面赫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陈年旧案卷宗。
完好无损,一宗不差。
在场官员们的脸色倏然惨白,有的甚至开始发抖。
“本官昨日夜观天象,见燥气过剩,恐有火险,索性命人将案卷都挪到他处。”
顾从酌的语气听不出波澜,落在常州府衙各位的耳朵里,却比阎罗索命还可怖:“如今看来,倒是侥幸避过一劫。”
温有材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流,就要上前阻拦,两侧披坚执锐的黑甲卫登时拔剑出鞘,金鸣如雷,硬生生将他逼退。
府衙被围得水泄不通,没人进得来,也没人能出得去。
顾从酌走到箱子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对照着上面经办官员的姓名,念道:“孙通判,经办去年三月富商抢女案,判诉主蓄意勾引,赔偿富商白银二百两,致诉主撞死堂中……可有此事?”
孙通判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正要喊冤,锦衣卫已将证据扔在他面前,字字清晰可辨。
满肚子狡辩顿时都说不出口,孙通判嘴唇嗫嚅:“大人……冤枉,冤枉啊……”
顾从酌没理会他,拿起另一份案卷,继续道:“王同知,经办去年九月张家失窃案,判诉主诬告,致人含冤而死。”
王同知浑身抖得厉害,想要逃跑,却被反应奇快的黑甲卫按住,动弹不得。
顾从酌一卷卷地将案宗扔到他们面前,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锦衣卫另将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
相应官员跪倒在地,有的哭喊求饶,有的面如死灰,还有的眼神止不住地往温有材身上瞟,看他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整颗心都沉到谷底。
不知多久,满院的官员几乎全部俯首拜倒,而这,仅仅还只是四天里锦衣卫能查出来的、去年一年胡判错判的案件!
温有材还站着,看着自己的属下一个个被揭穿罪行,再看看黑甲卫拔出就没收回去过的剑,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
他有心要递消息出去,搬温家的救兵来。但顾从酌的人将这里围得铁桶一般,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顾从酌合上案卷,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官员,最后才顿在温有材身上:“温知府久在官场,精熟律法,依你看,众下官如此行径,该如何处置?”
温有材咬了咬牙道:“依下官看,未免错漏,应当重审案件……”
还是要和稀泥、拖时间的意思。
顾从酌轻飘飘地打断他:“依本官看,无有错漏,不必再审,应当即刻入狱。”
温有材惊骇:“不、不可!”
一旦他这群下官入狱,指不定就会有谁将他拉下水,毕竟府衙收受贿赂是经他默许,温有材甚至还从中抽利!
顾从酌负手而立,侧头瞥了一眼温有材,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温知府,你要阻挠本官办案吗?”
看似是询问,实则是诘问。
温有材浑身一震。
到这地步,任谁都看出这新来的指挥使是个不好招惹的硬茬,存心要将常州府官场掀个天翻地覆。这时温有材若还梗着脖子往刀尖上撞,那不是平白将把柄送到顾从酌手上,任人拿捏了吗?
一群属下而已,就算没了也多的是新人抢着上位,怎么比得过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温有材深吸口气,再开口时已然换了张痛心疾首的面目:“指挥使明鉴,下官方才一时被旧情蒙蔽,然而为官者为公,怎可顾念私情?”
话锋再一转,他指着地上的官员,更是义愤填膺:“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却不思报效皇恩,反而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甚至收受贿赂、罔顾人命,实在是罪大恶极。”
“下官以为,指挥使所言甚是,并且不仅只捉他们入狱,还应当按《大昭律》从严从重处置,方能以儆效尤、肃清风气!”
这番大义灭亲的慷慨陈词,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
那些看他叫住顾从酌、原本还心怀希望指着温有材保住他们的官员们,此时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如遭雷击。
期盼、震惊,失望、愤怒。
曾有多少人为投入他麾下沾沾自喜,现在就有多少人悔不当初,嘶声欲骂,对上的却还是温有材暗含警告的眼神。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忽然间,他们又想起常州府是谁说了算——是温家,至少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数十年前起,就一直是温家。
即便他们入狱了、甚至死了,温家照样有办法将他们的尸首拖出来鞭打,照样有办法将他们的亲眷儿女都逼上死路。
恍惚中,孙通判后知后觉地想道:“这是对的吗?”
他们为了温家、为了温有材的利益鞍前马后,也在温有材的暗示下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脏事,如今东窗事发,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被毫不留情舍弃的他们,居然还要担心这种舍弃是否会殃及他们的至亲和子女吗?
这是对的吗?
在孙通判的印象里,他的所作所为挑不出错,奉承上官、替上官办事是为官的都默认的潜规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对这条规则生出了怀疑,还对更多的东西生出了怀疑,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也找不出应对的法子,只隐隐觉得这种错,叫“不公”。
顾从酌作壁上观,直至温有材唱完这出戏,才颔首道:“温知府深明大义,既如此,本官便依你所言。”
他下令道:“将人带下去。”
宣判声落,黑甲卫即刻上前,无视了所有求饶与哭嚎,面无表情地将所有犯案官员全部锁拿入狱。
温有材做戏做全套,狠了心要当个铁面无私的好官,偏顾从酌这时候来了句“依你所言”,弄得好像是他非要将人抓紧狱中似的。
这样一来,被捕的官员即便没对他怒目而视,也是闭着眼,一副对他失望透顶的模样。
温有材面上不显,心下暗骂不已。但不得不承认,亲眼看着手下被拖走、不用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后,他竟然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顾从酌还站在原地,温有材强压下心悸,凑出个谄媚讨好的笑容,凑近顾从酌,恭声道:“指挥使雷厉风行,为民除害,下官钦佩不已……府衙遭逢此变,诸多事务亟待处理,下官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大人。”
温有材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自己凭着果断的“弃车保帅”和表忠心的言论,总算暂时稳住局面、保全自身。其余的,待他出去之后自然能去温府商议。
然而他正要告退,顾从酌却突地叫住他:“温知府,且慢。”
说句实在话,温有材现在对这个称呼都格外敏感。自打顾从酌来后,他每回听到这三个字,后边跟的都不是好消息。
“指挥使还有什么吩咐?”温有材站住脚,强笑着问道。
顾从酌站在一片狼藉前:“身为常州府知府,辖下官员如此大规模地贪墨枉法,你竟毫无察觉,是为失察;库房重地,看管不力,致使起火,险些损毁案卷,是为渎职。”
他偏过头,看向温有材骤然煞白的脸,一字一顿道:“依律,失察渎职,亦当停职查办。”
温有材急声:“不、不,大人……”
顾从酌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另外,此间诸多罪案,是否与温知府有关,尚需细查,在查明之前,只好先委屈温知府了。”
他一挥手:“将温有材一并拿下,押入大牢,听候审问!”
温有材五雷轰顶,不敢置信:“顾从酌,你、你竟敢……”
顾从酌替他说下去:“敢严惩不贷、追查到底?还是敢开罪豪门,与世家为敌?”
经他提醒,温有材色厉内荏地叫起来:“你可知我背后是中吴温氏,你今日动了我,便是动了温家,温家不会放过你!”
然而顾从酌闻言,非但没有忌惮,反而唇角微勾:“温家?”
温有材以为他是在权衡利弊,如同抓住转机,紧紧盯着他。
但顾从酌却缓步上前,逼近温有材,嗓音极冷地说道:“本官也挺好奇,温家此刻……还敢承认在你背后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