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佛莲……”武英帝的视线从案上奏报扫过,“劫火。”
殿中诸臣催眉而立,纷纷敛神,如有所思。
阮酌崖一拱手:“此偈写于道然法师袈裟内衬,他本出身书香,皈依佛法之前也曾仕举,善飞白!经由寺中都维那法师辨认,确为其亲笔。”
“这坐化偈竟一语成谶,那所谓佛莲、劫火不正应上了昨日金佛浴血和寺中起火的事吗?至于首尾两句……”一身着品服、须发皆白的老臣面带一丝疑惑,“嘶……又是何意啊?”
“秦太傅有话不妨直说,您博学鸿儒,又岂能看不懂这般有的放矢的诞语。”
秦享神色一凛,忙朝刚刚说话的中年人摆摆手:“赵侍郎慎言啊!怎能称佛偈为诞语,这是不敬!”
赵竌哼声:“太傅真是年迈糊涂了,怎忘了陛下素不喜怪力乱神。且西林公主远道和亲,是为两国交好之上宾来使,不料却遭这般无妄诋谤,开罪公主事小,若损害景纥邦谊,岂非大逆。”
说完,赵竌又向上首武英帝一拱手:“还望陛下明鉴此事,定要还公主一番公道。”
“诶?”秦享身后两步,另一臣工惊异开口,“赵侍郎言下,是说这金佛也好、坐化也罢,种种异象都是有人蓄意,意在攀污公主吗?”
“岂不明显?”赵竌这边也有人帮腔,“大人可别忘了,月前才有人御街行刺,如今又装神弄鬼毁公主清誉,如此种种,不就为了妨碍和亲?”
“荒谬,这般有何益处?”
“与君无,便与人无?说到是哪位做下,这北地六州可不首当其冲。”
“砰——”
重击案牍,座上传来一声巨响,武英帝眉目犀利地从方才争执众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在殿中最前方一位从始至终不曾开口的人身上。
他与秦享差不多的年纪,鹤发肃颜,衣纹麒麟,袖下无尘,面色沉凝如山,若非额角微挑,倒不见眸中锋芒,像是快要睡着一般。
“宰辅以为如何。”
赵椠骤闻言,惊醒似的恍然抬眼,忙不迭躬身行礼:“老臣昏聩。”
“罢了。”武英帝摆摆手,将话音一转,“所谓天降异象,实属无稽。静轮寺大火,世子命在旦夕,朕心焦灼,已将人安置宫中悉养。现下时辰不早,此间事毕,众卿自行散去吧。”
说完,拂袖起身,回了后殿。
赵椠全了恭送之礼,直身理衣,目不斜视地率先迈步离去。赵竌蔑然又轻狂地扫了一眼遥遥立于对面的秦享一众,抬脚跟在了赵椠身后。
二人出得听政殿,过了西暖阁,赵竌快走几步凑上前,低声惑问:“方才殿上,父亲为何不发一言?”
“你以为,当说什么?”
“自是主张彻查。御街刺杀尚无定论,静轮寺又天降异象,桩桩件件意图分明。如今天下,视胡纥为死敌、恐联姻交远烹藏藩地者,唯燕昭尔。”赵竌断言,“若说此事与孝安王无关,儿子不信。”
赵椠略略缓步,抬眼瞥了他一眼:“陛下已言明,世子性命垂危。”
“父亲怎会如此天真。”赵竌急道,“孝安王本有两子,没了世子,还剩那一直悉心教养在身边的长溪郡王。依儿子看,这恐怕是燕昭以皮肉之苦作脱罪洗嫌的挡箭之盾,只要离间了御中与胡纥,又何辞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赵椠听罢,冷冷收回视线:“蠢才。”
“父亲……”
“什么佛莲浴血、高僧坐化,你以为真假当真重要?若决意和亲,是真也假,若撕破了脸皮,作假也真。孝安王世子重伤,已经将朝廷烹于火上,如若继续深究下去,一招不慎,则轻而进退维谷,重便是满盘皆输。”赵椠恨铁不成钢,沉沉说着,“当务之急是要让燕昭与这件事分割得干干净净!“
赵竌没听懂,一愣:“父亲这话何意?”
赵椠没理会,兀自抬眸看向某处。
二人已沿御道行了一段距离,差几步便出乾门,却隐隐看见金水缸后候着一个人。
穿着豆青团锦宫装的妪妇款款迎上前来,朝赵椠父子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宰辅,赵大人。”
“原是曲嬷嬷。”
曲尚宫陪着笑脸:“太后请宰辅前往一叙呢。”
“不敢。”赵椠朝皇朝西边寿安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嘴上说着畏惧谦卑的话,仪态却昂扬倨傲,“外臣无旨,弗入内宫,太后娘娘可莫害老臣。”
“宰辅说的哪里话。只是太后听说孝安王世子被皇上接进宫了,想请您去商议一二。”
赵椠移开视线,不接这话,只兀自点头:“确是听说世子受伤,进宫颐养。”
眼看说不通,曲尚宫只好放低姿态:“太后也是为了晋王殿下和赵家着想。燕昭兵马强悍,三藩之中唯其室出同宗,可世子偏生亲近秦王,若不趁早料理,终究挂累咱们殿下不是?”
一旁的赵竌听到这里,瞬间明白了方才父亲所言,面露惊惶,可赵椠的脸色却缓和些许。
他微微低下头,言辞委婉说道:“太后娘娘有心。只是需知,燕昭世子既是皇亲又为贵胄,凡蓄意谋害者——绝,无,幸,理。”
“是,是。”
曲尚宫闻言连连应声,行过礼就要退去,却被赵椠叫住:“留步。”
“贵妃娘娘近来可好?”
“都好,宰辅安心。”
“嗯。”赵椠点点头,又想到什么,“此事纷冗,惠宁宫那边,还请太后娘娘多加照看。”
曲尚宫颔首:“自家姑侄,必当如此。”
*
那日发现坐化的道然后,静轮寺彻底被封锁起来,美其名曰纵火真凶不明,实则是为了困住流言蜚语和那随着西北之风、胡纥羌笛而来的神佛难渡之人。
阮酌崖辟了一处闲室暂时置放尸身,杨斐心中有疑,想找个机会避人耳目前去探查一二,却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忽又一道圣旨传来,允寺中诸位归家,说是放火谋害孝安王世子者落网,天降异象之谜也系人为。
“说起来我这个堂姑母也是跋扈不检惯了。”
裴皓琦已经全然把杨斐当成他小嫂子,他哥不在,便主动承担起将人送回世子府的指责,此刻与人一道坐在马车里,侃侃而谈。
“宛菏的父亲是皇祖父胞弟,因而早早封了郡主。在室时,她便恃宠骄逸,养了不少豢脔面首,也与当时许多京中才俊纠缠不清。后来嫁给灵宝江氏的嫡长子,也不曾收敛,教出的儿子更是混账犹胜。”
裴皓琦滔滔不绝:“前些时日我过生辰,那江启星在席间大放厥词,轻薄于你,被我哥削了耳朵。”
杨斐闻言一愣:“轻薄……我?”
“哎呀不重要。”裴皓琦心虚错开眼珠,一挥手,“总之,我哥惩戒了那小崽子,这女人便记恨上了,找人纵火,要谋害我哥。”
“那道然曾与她有私,是老相好,后来家道中落,剃度皈依,却没戒了色心,长久地暗中与宛菏来往牵扯。这回也是受了她的指使,先在我哥的客寮外纵火,又暗中对佛陀金身动了手脚,再用一道佛偈假借天象,想嫁祸西林公主,谁知最后自己遭了天谴,反被老情人投毒灭口。”
一旁的英桓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那道然法师不是坐化,是被宛菏郡主毒死的?可不是说,没有葱尸身上验出毒。”
裴皓琦摇摇脑袋:“那我就不知道了,这是宫里来的消息,那女人就是这么承认的。”
说完,他一拍大腿,恨恨喟叹:“怪不得那日在静轮寺里我就见她行迹鬼祟,还穿了一身宫婢衣裙,原是包藏祸心来着。”
杨斐拢衣的手一顿,倏尔抬眼。
裴皓琦被他看得一慌:“怎,怎么了?”
“你在静轮寺见过宛菏郡主?”
裴皓琦老实点点头。
“穿成宫婢样子?”
“对啊。”
杨斐坐正身形,微微眯起眼来,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出来:“哪天?几时?何处见的?”
“就……就咱们到静轮寺的第一日,我和我哥进去礼佛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她鬼鬼祟祟从殿侧溜了过去。”裴皓琦知无不言,说完想到什么,恍然,“哦对,那时候你不在场,难怪不知此事。”
“世子也看到了。”
这不是问句,杨斐平静又淡漠地叙述。
裴皓琦不明就里:“应该是看到了吧,我都指给他了,他还骂我无聊来着。”
然后,杨斐就不说话了。
车厢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英桓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家公子,裴皓琦也拿眼偷瞟,脑子里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刚刚自以为有趣的分享,努力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突然,杨斐叫了他一声。
“秦王殿下。”
正在脑内天人交战得裴皓琦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弹起来,险些窜出车去:“啊?怎……怎么了?”
杨斐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
“殿下可以带我进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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