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自然不可以。
建府皇子与外臣无异，不得诏而擅入内廷，重则罪同谋逆，裴皓琦浪归浪，胆子还是小的，本想拒绝。
可看着杨斐笑得温温柔柔，他却莫名生出一股畏惧，只觉闯宫之罪尚远天边，狼虎之伺却近在眼前，下意识就点了头，过后回神，颤着小胆儿确认：“你，你进宫是想去探望我哥……吧？”
杨斐还是在笑：“自然。”
再想出尔反尔恐怕不能，甚至或比直接拒绝更为可怕，裴皓琦半推半就，匆匆让人递了请安折子进宫。
昨夜小楼夜雨濡染长街，天色如绸，云暮酽酽，日光沉默地抚上那彤阙青砖。
杨斐换了身内侍的衣裳，低着头，跟在裴皓琦身后。
无朝无会，皇城之中一片静寂，飞檐斗拱之上脊兽蛰伏静卧，彷若神祇披上黄釉琉璃便可自由探瞰人间。钟楼遥遥传来一声沉鸣，惊起数只寒鸦，扑簌掠空，哑哑低语，杨斐目送着几道黑影消逝在宫墙楼宇之间，收回了视线。
朝天殿外，立着一名女子，正与戍于宫门前的为首之人纠缠不休：“我们娘娘遣奴婢送来滋补膳品，只想探望世子伤情，奴婢放下便走，还望何侍卫通融一二。”
何广平目不斜视，不理会，亦不让行。
待看清那女人容貌，裴皓琦疑了一声，退了两步与杨斐耳语：“赵媛？”
杨斐低头不语。
裴皓琦自顾开始解释：“此人是惠宁宫尚宫，自幼侍奉宜贵妃，后又随嫁入宫，谓为心腹。可贵妃娘娘怎么会派她来探望我哥？”
自问完，他也没等着有人回应，便又自答：“哦对！静轮寺一行是裴皓玶引起，宛菏郡主谋凶又因自恃有太后依仗，父皇那么看重燕昭，势必迁怒晋王府与赵家，也怪不得惠宁宫前来献好。”
杨斐依旧没说话，只将赵家与晋王几个字在心中转了一圈。
何广平油盐不进，那位陈尚宫搓磨许久终还是铩羽离去，与走来的裴皓琦打了个照面，行礼问安。
裴皓琦应了，昂首上前对何广平自信开口：“广平，本王来探望世子，把门开开。”
这次，何广平没再不理人，冷声开了口。
“世子不见客。”
裴皓琦先一愣，旋即倏得瞪大眼睛，反手一个回指，险些戳到自己脸上：“我，我诶！我裴皓琦！”
何广平看他：“世子，不见客。”
“我成客了？”秦王殿下盛怒，不察露出心智有失那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回手便指向身后，“那他呢？他也不见么？”
何广平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两秒后回正视线，平静问他：“谁？”
“还能谁？当然是……”
裴皓琦激动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
裴玉晗睡了很久。
不是着意，是真的醒转不过来，那场大火近乎烧掉他半条命，虽外伤不重，但烟气入肺，病愈得缓慢，总是痛苦不堪，是以，睡着也算好事。
不过总做梦。
梦见初至宣京的时候。
其实，赐婚圣旨来得不算突然。
早两年，朝廷以入京聆训的由头召走川南和闽清的世子时，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就是燕昭——三藩在外，于宣京患如肘腋，这是必然。缓了这两年，不过是拿示以天下的名分全了皇室施恩的情分，裴衎与帝王手足兄弟，没得着半分幸免，还多填进去一个裴宝衣。
圣旨曰，允世子入京送嫁。
皇恩浩荡，福祸难料。
裴玉晗欣喜于长姐不必孤身远嫁，可也恨，偏他晚了几息降生，偏他是长溪郡王。他看着裴玉晖平静地领旨谢恩，劝慰父母，兀自回了摘星阁，指挥着下人将院里东西封存装裹了大半。
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来的。
王府上上下下都忙着给那姐弟俩筹备，可裴玉晗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看着，然后在送嫁的队伍启程的前一日拎了酒菜，去了摘星阁。
兄弟二人一夜酩酊，次日晨起，孝安王世子一身礼服，在众目睽睽之下，于鸣锣响鼓声中，翻身上马，率领长队护送长姐启程。
丝竹声声流泉入耳，红绸铺就十里，北地迟开的野梅被风一吹，飞散漫天，款款目送女儿出门的母亲一见他，伏进愁容满面的丈夫怀中，泣不成声。
眼泪作了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别。
裴玉晗没有后悔过，命运巧手一挥将亲缘画成两行诗的对仗，镜里镜外，他是他命中注定的牵引，他便做他俗世因果的回响。
但他嫉妒过，大概就是杨斐走的时候。
其实，当他发现混迹在军卫中的杨斐那瞬间，忧虑只占两成，八分是欣然。他只想着哪怕去了那虎狼环伺的京城，至少杨斐还跟他在一起，后来他才幡然，杨斐会走，或许因为一开始想陪伴的人便不是他裴玉晗。
如果初见的时候，不是那般鸡飞狗跳就好了。
自己没有误会杨斐的身份，就如裴玉晖一样，和他在小妹的摇车旁相遇，问问他是谁，问问他几岁。
靖元三月是桃花初醒的时节，水柳生烟，风轻云软。午后时分连虫鸣声也懒，他也可以偷偷在裴宝裳睡意朦胧的小脸上一揪，然后赶在小丫头哇得一声哭起来之前对杨斐说，幸会。
裴玉晗缓缓睁开眼睛，梦里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床边，他对上杨斐淡淡看过来的视线，听见他问：“渴不渴？”
裴玉晗嗓子哑着，不想说话，只摇了摇头。
但几息之后，一杯温温的清茶还是递到了他的面前：“喝一点吧。”
神志昏沉的人总是反应很慢，一句一动，乖顺的很，杨斐要他喝，他就老老实实撑起身体，就着杨斐的手，将盏中的水一饮而尽。
“还喝吗？”
裴玉晗又摇头。
这次杨斐没有强求，他讲杯盏放回桌案上，温温柔柔地低语：“身体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床上的人摆手以示无碍，看看他，又看看门，仿佛在问你怎么进来的。
“你知道的，广平拦不住我，他也没想拦。”
“我听秦王殿下说，设计纵火欲谋害于你的人是宛菏郡主，她与你有旧怨。”杨斐微微低了低头，“听说，还是因为我。”
“自……作……多情。”即便哑着，裴玉晗也要扯起嗓子把这四个字说给人听。
杨斐忽而就笑了，眉眼弯弯的。
裴玉晗见状耳根一热，连忙偏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看不见人，耳力便会不自觉地好起来，他听见杨斐又笑了一声，似乎真的十分开怀，然后他就带着这浅浅的笑意问：“小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在静轮寺后山见到的宫装女子就是宛菏郡主呀？”
许久没被这么称呼，裴玉晗一恍然，他闭着眼抿了抿嘴，然后嗯了一声。
“哎……”杨斐心有余悸地一叹，“真是太险了，既然知道那狠毒的女人跟去了静轮寺，就该早做提防才是，如果不是广平赶回来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你如果出了事，叫王爷王妃怎么办？叫燕昭怎么办？”说着说着，杨斐的话里甚至带上了哭腔，“你叫我怎么办？”
听到最后那句，裴玉晗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扑通——扑通——”
像裹挟着一丝难以言表又晦暗不明的酸涩心意，在脑海唇边流转飘荡，却呼之难出。
裴玉晗眼睛闭得更紧了，梗着脖子握着拳，支棱着耳朵生怕落下一句，却更怕下一句会在他心中引发更为滔天的海浪。
“你说话呀，怎么不吭声了？”杨斐还在念叨，语气中的后怕与担忧更浓，“你如果真被烧死了怎么办？如果医官来迟，没能把你救活怎么办？如果宛菏郡主还有后招怎么办？还有道然那贼人，如果广平没有杀了他，他卷土重来再行谋害你又要怎么办？”
滔滔不绝的话语里，裴玉晗分辨出了他抹眼泪的声响，胸口倏尔滚过一丝莫名的麻痒，像是蜨蜂的小翅震颤着扫过，却将新采的花蜜落在了心间。
他别扭的压着嘴角，哼道：“瞎操心。”
杨斐却没再说话。
身后一丝动静也没有了，啜泣声、拭泪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裴玉晗眉心一蹙，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缓缓睁开眼，将头回转向床外。
杨斐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窗棂透进来的光自他身后而来，泼洒在他身上，宛若一层流动的金纱，将他的轮廓嵌镀，也将面容隐于明暗交界之间。可裴玉晗仍然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那所谓的担忧、惶然、后怕、思虑……
他就只是静静地，淡淡地，看着自己。
裴玉晗的眼睛倏尔瞪大了。
下一瞬，他听见杨斐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平淡。
“果真是何广平杀的。”
明明是一句感慨喟叹，话音里却是全然笃定。
“你要做什么！”裴玉晗察觉到他的不对，下意识开口。
杨斐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他踏出了明暗的界限，完全退进了天光照不到的地方，可面容却更清晰了。裴玉晗看到他眼睛亮得吓人，眸中染上一丝狡黠，唇角一点、一点，勾了起来。
未露齿，不动声，只是跗骨的肌理挑起面皮。
杨斐在笑，却宛如十方炼狱中爬出来的罗刹。
“杨斐……你过来！”裴玉晗哑着嗓子破了音，却竭力撑起身体朝黑暗中的人伸出手，想将人拉出来。
杨斐却又退了一步，着实开心般得朗声笑着。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杨斐！”
北面的窗扇被抬起又重重撂下，发出一声重响，人已飞身出了房间。
这把属于色令智昏了哈[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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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诱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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