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时候,李铸就在器坊门口等着了。他倚靠在大门的门柱上,看着稀薄晨雾拢着的小路,一时间有点出神。
祈家往上数几代都是凡人,却因为家在太微宗山门外的小镇上,所以不仅知道仙人的存在,甚至连仙人们用的物件也见过不少。
比如祈家老爹的床头就藏了一把断剑。
那把断剑的剑茎是完整的,剑身却只剩下巴掌长的一截,断口那里仿佛被什么啃过似的凹凸不平,最细的地方也就比头发丝略粗点而已。但就是这把扔到宗门地面上都不会有人捡的断剑,却跟切豆腐似的把三人合抱的大树给一刀两断救出一个被压住半截身子的孩子。
从树底下的救出来的孩子被他娘搂在怀里哇哇大哭的时候,李铸就迷上了那把断剑,所以在他突破练气初期,带教师兄问他想去哪里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器坊”二字。
但是……
李铸的目光里透出一片茫然。
太微宗的器坊并不见什么抱团什么排挤,小镇铁匠铺里没给师傅孝敬就学不到手艺的破事在这里不会发生。
可他还是在学会了所有基础锻冶技艺后失去了方向。连晚他四年入门的师弟们也纷纷铸好了出师大考的器物,顺利成为器坊坊师的时候,他的名字却还挂在弟子堂。
想到这,李铸只觉得一团郁气压在心口,不上不下地压着胸口发闷,即使叹气也舒坦不了几分。
原因,还是因为剑。
譬如这把,李铸低头看向昨天晚上自己开炉修补好的青钢长剑。
剑长二尺八寸,宽一寸六分,剑茎以细麻布条缠绕。这种宗门派发给练气弟子的制式长剑,每个器坊弟子少说都铸过百八十把。倘若把这些剑堆在一起,即使是他们这些铸剑的人也分辨不出来哪一把是自己铸的,哪一把又是出自同门之手。
因为不止是材质,甚至每一把剑的长短、宽窄甚至分量都几乎一模一样。
教习师兄说,这叫“规矩”。
可,人有高矮,胳膊有长短,力气有大小不是吗?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用同一种尺寸同一种分量的剑?
如果挥剑的人腕力偏弱,结果比斗时输了一筹,那应该算剑的错还是人的错?如果剑不能给人助益,全凭持剑人的剑术施为,那还要剑何用,他们这些人又何必再去锻冶铸造?拿根树枝不就完了?
“祈师兄。”
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叫李铸一惊。他抬头张望,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大清早地就站在器坊门口。
然后他才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的人。
这位韶师妹倒还是跟昨天一样,通身宗门配发的衣裳,就连包发髻的头巾都是同色的帕子,素净得就差没把“很穷”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李铸敛神,抱手回礼,“韶师妹好。”随即他也不废话,直接就把已经修补好的长剑递了过去,“剑已经补好了。”
自称叫韶黎的女孩接过长剑,抬腕将长剑平举在自己眼前仔细查看,然后又单以右手食指点住剑身中间靠近剑茎的地方,直到看见剑平平稳稳地停在那里才终于露出一抹浅笑,“有劳师兄。”说完,她还抱手向他行了一礼。
虽然韶黎行礼的动作瞧着十分生疏,到底语调真诚,何况李铸瞧得出她是真的年纪小,因此也没有被慢待的感觉。“不用客气,”李铸只是照平常与同辈师兄妹一样回了半礼,“举手之劳而已。”
韶黎还剑入鞘,然后一手抓着剑鞘的中央,转身要走。
李铸习惯性地观察起来。
她拿剑的地方……
比寻常要靠下。
过了十年天天琢磨兵器要不要趁手的日子,李铸几乎一眼就看到不妥的地方。
一般来说剑拿在手上时,左手会抓握在剑鞘口,也就是靠近护手的地方,这样可以更快地把剑拔出来。
但韶黎太矮了。
她如果像寻常那种握法再垂下胳膊,剑鞘就会直接碰到地面,她只能一路“咯当咯当”像卖废铁似的拖着长剑走了。而且以她的臂长,她这么握剑必然无法以一手握鞘一手持剑的方式轻松将剑抽出来
她应该用更短一些的剑。
只是微微触及这个念头,不知道怎的李铸突然心跳加快起来,“韶,韶师妹!”而后在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决定要不要说的时候,抢先叫了她一声。
韶黎闻声回头,然后看着他。
“哈哈哈,那是什么奇怪的样子。”
“铁块不够了上师兄这里拿,这长不长短不短的算什么……”
“这是给妖族用的刀吗,为什么那么重?”
一时间似乎有无数纷繁杂乱的声音在李铸耳边响起,无数叫他停止,叫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的念头滑过。
但是这一次李铸决定鼓起勇气问一问。
如果这次再不行的话……
晨雾不知何时散去,日光渐明。
他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瘦小身影,突然就决定了。
如果这次都不行的话,他就回家继承老爹的打铁铺子,安安心心地做个凡人吧。
“祈师兄?”韶黎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李铸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打了几把剑应该更适合师妹,想请师妹去看看。”
韶黎疑惑地看着他,直把他看得越来越紧张,但最终她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李铸松了口气,“师妹请随我来。”说着便当先引路而去。
他本是倚门而立,转个身就进了器坊。
器坊占地极大,结构却十分简单。有三四个人那么高的大门内,是以天地玄黄命名的四间呈田字排列的大炼器堂。
李铸引着韶黎往供练气弟子用的黄字堂走去。
黄字堂内按横十二纵十分隔出共百廿间的冶器房。因为器坊弟子素常人数从来没逾百过,一人占一间还有富余,而且谁也不耐烦天天把砧锤搬进搬出,所以每个人都选定一间来用,不到离开那天不挪窝的。
李铸在自己惯用的那间申丁号冶器房前犹豫了一瞬,鼓起勇气才推开了那扇似乎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石门。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刀枪剑戟,全都按他的想法打造,与“规矩”不那么相同的兵器。每回有人走进来他能收获的评论……
“韶师妹……”他鼓起勇气看向那个瘦弱的孩子时,足足地一愣。
那个孩子仰着头,微张了嘴,完全没有掩饰她那一脸新奇和赞叹的意思。
李铸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他不想说这些花费了他无数精力和心血的东西是废物,却也没有自信这些东西就一定能比宗门定制的好。所以他忙不迭地假装自己在找东西,叮叮哐哐了好一阵,翻出一把短剑来。
“师妹看看这把怎么样?”
李铸拿出一柄短剑递给韶黎。
短剑长二尺,比宗门制式长剑足足短了一小半,拿在李铸手里倒像是一把给孩子做的玩具一样。
“这把剑截短做宽,剑身加了一钱金精,淬炼用的是寒泉,所以……”李铸越说越快,声音也越说越轻。他看着身高只及他胸口的女孩,竟仿佛有了种月考时面对器坊令韩阳师伯的局促感。
冶器房到底逼仄,堪堪够韶黎把短剑拉出来比个起手式而已。她拿着短剑前后挥动几下,渐渐咧开嘴,“好。”
“……‘好’?”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评语,李铸一瞬间竟然只是愣愣地跟着韶黎重复了一遍。
韶黎本来右手握剑,左手托着剑身,手腕一抬一转,做出抬剑将刺的动作。她毫不掩饰满眼的喜爱,“比长剑用起来舒服许多。”她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被她放到地上的青钢长剑。
从来没有期望过的称赞,甚至叫李铸鼻子都发酸了一瞬,“多,多谢师妹……”
原来他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器物为人所用,本来就该根据使用人的需要去打造。
“师兄?”韶黎抬头看他。
李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连忙改口,“师妹不嫌弃的话,这把剑就送给师妹了。”
浑身上下连根红绳都没有的女孩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垮下脸,“我没有灵石……”
“不用灵石,师妹喜欢……”李铸话到一半,突然发觉不妥。
说是同门,其实也就是个话还没说过多少的陌生人。她的剑会缺口是为了从鱼口中救下他的鼻子,免费替她补剑是应分之举。
但是送一把灵珠都不够,得用灵石才够买的剑是什么意思?
“不用灵石,就当……”他急中生智,找了个理由,“就当是那条银水鱼的回礼。”他顿了一下,找补似的加了一句,“我一直想要一条银水鱼试试看能不能做成炼剑的材料。师妹今后若是能寻到什么好的铸剑材料,便宜点卖给我就好。”
韶黎环视一周满屋子的刀枪剑戟,信了。她郑重点头,“好的,一定。”
韶黎离去时,好像得到什么珍宝似的把短剑抱在怀里,一脸的喜不自胜。那表情落在李铸眼里,也令他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入门十五年,对着炼炉十三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心胸舒畅。
送韶黎离开冶器房后,李铸转身大步回去。
对了,他上回想到的细剑也可以打出来试试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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