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宗内，不论是外门还是内门，各堂各坊都会派人来弟子堂向那些刚刚练气的小弟子做一些宣讲。优秀弟子谁都想要，那些不那么顶尖却有能耐会干活的弟子，自然也是谁都喜欢。都是同门，为免争抢起来难看，时间一久便形成了这么一条规矩。毕竟这些小弟子虽然不是都能有出息，但有出息肯定是从弟子堂出来的就是了。
也于是，於菟兴致勃勃地拉着韶黎说了半天。从“西岬的章守御要来讲课了”开始，到西岬归于太微宗内门的战事堂管辖，其中还夹杂了一条“西岬杂役弟子里出了两个缺”的小道消息。不过於菟其实不知道，她那句“据说历代弟子抓回来的妖族都关在西岬深处”这句话才是打消韶黎不情不愿的主要原因。
西岬在太微宗的最西面，两人虽然一路跑过去，等到的时候已经迟了。高耸陡峭的山崖前的空地上，有一个面容像是青年的男人正在说话。他面容寻常，隐隐带着些不耐烦，身上的宗门道袍半新不旧，只有站姿还算挺拔。他也不看面前的小弟子们，仿佛背书似的自顾自一句一句说道：“战事堂弟子平时可自行其事，只在战事起时，必须应令而行。”
眼见脸生的小弟子们三三两两地或跽坐或蹲，於菟拉着韶黎偷偷摸摸地坐到人群后面，一边还不忘跟她咬耳朵：“西岬归在内门战事堂下，所以这回也算是战事堂的宣讲。”
“章守御，要怎样才能成为战事堂弟子？”有人突然提问。
“金丹。”章守御斜睨了提问的小弟子一眼，“然后打赢百人榜上任何一人。”
“那输了的那个呢……”
章守御“嘿嘿”一声，虽然脸上却殊无笑意，“战事堂自堂主算起，共一百人。只能少，不能多。”
那就是说，失败了就不再是战事堂的弟子了？
与周围或一脸赞叹歆羡，或满面震惊的小弟子们，韶黎却没有多少感觉。
成为那一百人之一，算是什么好处吗？
林子里的规矩，赢的活，输的死，就是那么简单而已。
“那西岬呢，西岬弟子不算是战事堂的弟子吗？”
“西岬弟子平时要做些什么？有时间修炼吗？”
这显然又是一个听到过小道消息的。韶黎看见於菟猛一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发问的少年。那少年并没有发觉於菟的竞争意识，兀自紧盯着章守御。
章守御，则是翻了个白眼，用比起刚才更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巡逻，示警，喂食，打扫。”他张了下嘴，仿佛打算说什么的，却还是没说。
底下一群小弟子，仿佛雏鸟似的叽叽喳喳着各种问题，突然有一道嗓音越众而出，“西岬里真的关着妖族吗？”
刹那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看着章守御。
这句话甫一入耳，韶黎就见章守御微怔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头看向他的后方。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既冰冷又肃然，仿佛看到什么沉重又痛苦的东西一样，虽然在转回头后他又挂上那种似笑非笑，仿佛不羁又好像不耐烦的表情。
韶黎和一众小弟子们不由得也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看去。
他们此刻在一片平坦的山坡上，四周青草遍地，远处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从枝繁叶茂的灌木。而章守御背后约莫五六丈远的地方，有一片高而陡峭的山壁，山壁自上而下裂了一道上宽下窄的细口，她还能透过那裂口看见天空的蓝……
但是那一小片裂口上透出来的天空，看上去有点奇怪。
她眉头一皱。
她下意识仰头看了看自己的头顶，又去看那个裂口。
蓝得不太一样。
章守御似乎注意到了她神情有异，朝她看了一眼。
“你们，都跟我来。”章守御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从地上提起笼子向刚才她看到的山坡缺口那里走去。
本来就离得不远，没几步就到了。
走近了看，山坡的裂口约莫两人高，却只有四五尺来宽，比远望时似乎细窄了很多。她顺着裂口朝里看，虽然只能看见不多的地面，但是里头草叶摇晃，影影绰绰的仿佛十分幽深。
“这里就是西岬的入口。也是，”章守御刻意停顿了下，目光缓缓扫过众弟子，“叛门之路的起点。”
霎时间一片寂静。
叛门之路这个词，她听於菟念叨过几回了。
在场的其他小弟子似乎也有听说过的，虽然没人开口提问，但互相之间以眼示意，面上都透出极为好奇的神色来。
“当年妖族肆虐，战事堂主严真君劈山为岬，专为囚禁妖物之地。”章守御指了指山壁裂口那里，众弟子随着他的指引看过去，“金丹真人宋棋在迎击兽潮时身受重伤，回来宗门后自请司职看守西岬，是为第一代西岬守御，却不想后来他为西岬中妖物所惑，妄图毁去禁制释放妖物，险些害死闻讯赶来阻止的同门。”章守御略一顿，语气愈□□缈，“严真君不忍处决立下赫赫战功的弟子，便下令只要他能活着从西岬另一头出去，就免去他的罪责。”
“后来……怎么样了？”站在她身边的於菟仿佛怕惊吓到谁似的轻轻提问。
“能为宗门立下战功的金丹真人自是不凡，他活着穿过了西岬，到了出口……”章守御刻意拉长了语调，他环视一周，仿佛想要确认每个人都在听之后才继续，“然后在出口一丈之地被妖物群起而攻之。众妖当着严真君的面将他分尸，把他的血肉涂抹在身上，堂而皇之地离谷逃走。”
“啊……”不知是谁轻呼出声，除此以外在场的所有弟子都安静一片，面面相觑，表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唯独韶黎，挑了下眉。
“此后几百年间，守御弟子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事。好一点的就是修为无法增长，差一点的……”
有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轻轻问道，“差一点的，怎么样？”
“叛门。”章守御冷笑了一声，吐出这两个字。
底下小弟子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所以回答你的问题，”章守御牢牢地看着刚才提问的弟子，“西岬里有妖族。能够化形的大妖有十数，寻常妖族不可胜数。”
韶黎从背后看不见神色，只看见刚才提问的小弟子肩膀微微一颤。
“西岬的阵法在两侧各有一个，都是防妖不防人，只要不怕死，任谁都能自由通行。”章守御突然看向韶黎，“你，拿着这个。“章守御提起手打开一直拎在手里的笼子，示意她去拿其中的物什。
笼子里头装了只灰色的活物，看着倒像长了只老鼠头的兔子，见笼门打开就要朝外钻。它用那与身体相比极其粗壮的尾巴一抽，竟不是向地下逃窜，而是高高跃起腾身到半空。
众小弟子又是一声惊呼。
韶黎却冷静得很。
她连剑都没拔，左手极快地伸出从后面掐住它的脖子，右手五指箕张同时扣住它的尾巴。这东西被人制住自然死命惨叫挣扎，正想反身咬她的手好脱身，她却立时双手使劲向外一拉，“吱”的一声惨叫，那东西瞬间老实了。
众小弟子“哇——”的惊叹起来，连着章守御也面露惊奇之色。
这东西名叫飞鼠，一种无尽林里常见的小妖，通常集群生活。如果是百只以上的大群的确麻烦，但单独那么一只的话，连以前的她都完全不放在眼里。
章守御怔了一瞬，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能徒手抓住。他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刚才那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扫视了一眼众弟子，“我知道你们都听说，西岬里头油水足，削尖脑袋想要进西岬。”他勾起嘴角，笑容里带出明显的嘲讽，“西岬的确是满地灵石，妖兽的羽骨爪毒随便捡捡出来就吃穿不愁了。”他放下笼子，对着谷口极快地打了几个手印。许是因为太熟习的关系，他手印快到几乎有残影了。然后他看着她下巴朝山壁裂口那里一扬，“扔过去。”
她虽然与其他弟子一样疑惑，到底还是照做，朝前走几步，手一扬就把捏着的飞鼠朝裂口那里扔过去。
飞鼠脱出掌握，吱吱叫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向山壁裂口间的地面。正当所有人以为它落地后会飞快逃窜得无影无踪，之间裂口内侧本来空无一物的山壁上突然闪过几道仿佛是文字又仿佛是什么特殊纹样的光带，突的闪过一道几乎亮到刺眼的白光，“啪”一声击中还没落地的飞鼠。
“啊——”有小弟子惊呼一声。
但是事情显然还不算完。
落地前的飞鼠，看着仍然是刚刚离开笼子的模样，她甚至还能看见它身上一根根灰色的毛，但是在碰到地面的瞬间却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堆灰。
没有飞溅的血或是碎肉，没有毛没有碎骨，只是一堆深黑色的灰。微风过处，黑灰飞扬，飞鼠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就退了半步。
一片寂静中，只余下章守御低沉的嗓音，“西岬禁制，对妖物杀无赦。但是……”
她本就不喜欢西岬，此时听章守御这么一说，顿时更生恐惧。却不想她正想再次后退的时候，背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推！
她心中大惊，她努力想收住身体，却不想仓皇间难以做到，那股推力推着她的身体向前扑去。
不！
眼看着就要扑入裂口范围，她一时心脏狂跳起来。
不，她不想死，她不想——
但是她最多也就是能偏转身体，根本后退不了。她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然后重重地坐倒在那堆飞鼠的遗灰上。
头上白光一闪的同时，她暴怒。
凭什么——
她几乎原地跳起来的同时就伸手去拔剑。
但是下一刻她透过还未消散的白光看向裂口外一众或者惊愕或是呆怔的小弟子时，暴怒瞬间转成了错愕。
她没事？
她眨了眨眼。
她上下看看自己，东拍拍西摸摸，除了衣衫上沾了灰泥外，也没见哪里疼。
“禁制不禁人族，你们想去证明自己身手的，西岬随意进出。”章守御沉声，“但是不要妄想把任何妖物带离西岬！整个不行，一部分不行，甚至一根毛都不行！”他略顿，表情又恢复成不耐烦的样子，“有心要做西岬弟子的，三日内来寻我就是。”
章守御这一番做派，倒是把他该说的都表达得清清楚楚。一群小弟子们互相眉目示意，不用说出口也能看出大部分人都打起退堂鼓。而章守御虽然说完这些后并未离开，反倒是前头兴致勃勃的小弟子们没了先前的兴头，仿佛怕章守御叫住他们似的，一个接一个都安安静静地溜走了。
“阿离？”於菟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嗯？”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呆站了好久。
“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好。”
“章守御太讨厌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干什么推人。”於菟拉着她朝外走，边走边抱怨，“你摔疼了吧？”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没事。”
“什么人很好，什么都可以问，骗我！秦杉那个混蛋，看我回去不揍……”
摔一跤而已，但……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向山壁裂口。
她为什么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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