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婆婆还有枫收拾阁楼,阁楼的楼顶很低,只有一盏暗黄的煤油灯,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块海绵床垫,角落里堆放着好多杂物,堆得门有些打不开。圆圆的窗户没有玻璃,海风吹进来。
枫收拾着那堆杂物,他把书整整齐齐放进一个纸箱子。
“这个给你。”海婆婆递给我一块抹布。
我接过抹布,擦拭床头的小柜子。
“天啊,这不是我的东西吗,原来这里啊,怪不得一直找不到。”枫惊呼道。
“什么?”我脱口而出。
“是我的日记本。”枫说,他就地坐下来,翻看那个布满灰尘破旧不堪的本子,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跳动着,笼罩着他。
“来帮我抓住这个床单。”海婆婆对我说。
我抓住床单一角,海婆婆抓住另一角,海风吹进来,床单像白色的精灵一般轻盈的鼓起来,床单遮住了枫的脸,我看不见他阅读日记的表情。床单落在垫子上,空气中充满了阳光里细微的灰尘。
“我要把它拿回去。”枫站起身来。就在他起身的时候,我看到有什么从那本日记的夹页中滑了出来,在空中滑了个弧度,滑到我的脚边。
是一张泛黄的照片,背景是暗红色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红色,是一棵枫树,枫树上有个秋千,一个男孩在秋千侧后方站着,两只手抓着秋千的绳子。秋千上坐着一个女孩,我能看到她穿着浅蓝色麻布裙子,光着脚,梳着两个麻花辫,但我看不清她的脸,阳光刚好照在照片上,她的脸是一片刺眼的高光。
我弯下腰刚想捡起那张照片,但是枫的手抢先在我前面。他拾起照片,迅速的夹在本子里,抬头的时候他的脸在阳光里,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到他瞳孔呈现出来的浅褐色以及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他脸上错愕的表情。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我就是想帮你捡起来。”
“不是。”他仿佛才意识到他在盯着我,于是连忙移开目光:“我知道的,没什么,就是一张以前的照片。”
我不理解那一瞬间他的慌张,就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被大人发现。但是我更不理解的是他的解释,他明明可以不解释,他明明可以承认这是他的**,但是他选择了解释,选择了掩盖他那一瞬间表现出的错愕。
晚饭过后,婆婆从外面提过来两个沉甸甸的桶,里面装满了鱼,屋子里马上充满了鱼腥味。
“想去看看夜海豚吗?”枫问我。
“什么是夜海豚?”
“是一种海豚,只有太阳下山才会出来觅食,它们的皮肤会发光哦,很漂亮的。我们一般傍晚的时候去喂它们,要跟去看看吗?”海婆婆说着从墙上取下一只唢呐。
我点点头。阿桑为他不能去遗憾不已。
海边,渔船已经回到了码头,大大小小的剪影在海面上仿佛一幅静止的油画。金色的残阳铺满了海面。
我们向背离码头的方向走去。
“夜海豚胆子很小,它们一般离码头很远,不会靠近。”海婆婆说。枫一个人提着一只鱼桶,我和婆婆一起抬着一只,莉莉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婆婆的手臂。
脚下沙子软软的,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走了很久,直到没有了人烟,我们才停下来。
“现在不行,还要再等一等,等到太阳完全落山。”婆婆说。
我看到很远的地方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座山,不,好像是一个岛,突兀矗立在海上,似乎被云雾环绕着,在这样一望无际晴天万里的天气,这山竟有些模糊只能看到绿色的影子,因为背光,那影子几近黑色,好像画家在完成一幅画之后又匆匆添了几笔。我想起来在去海豚湾的那个有月光的晚上,我好像也见过同样的影子,但我随即想起不是同一个方向。
“那个是什么?”我指着那座山问枫:“好像是岛,又好像是山。好奇怪,我没见过这样的岛,也没见过这样的山。”
“那是禁岛,也叫幽灵岛。”
“幽灵岛?”
“沧海城的法律里明确说明任何人不能进入幽灵岛,所以也叫禁岛。”
“为什么?”
“因为这么多年来,没人能登上那座岛。”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没人能登上。这座岛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了,不,确切的说不是在这里,今天你在这里看到这座岛,明天在相同的地方,你就看不见他了。”
“它消失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更像是移动了,它会在某个时间在别的地方出现。所以很多人都见过,这并不稀奇。但是当人们想乘船靠近它的时候就很难了,有人说他只是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就看不到它了,还有人说他们交替值班盯着这岛,后来起了一场大雾,这岛就消失不见了。还有幸运的,没有睡觉也没有起雾,但是就是走不到那里,无论走了多久那岛还是那么远。”
“真神奇。”我看见枫将手放在额头上,然后眯起眼睛,仿佛试图看清山上的东西。
“好奇的人太多了,很多人都在途中遇难了,后来去找幽灵岛的人越来越多,失踪的也越来越多—听说原来的城主,也就是七月的爸爸,就是在寻找幽灵岛的时候失踪了,据说是遇难死掉了。七月的妈妈在成为新城主的第一天就颁布了法律:禁止再去寻找幽灵岛。”
我忍不住看向那座岛,或许是天色已经晚了,岛看起来阴森森的,雾气使山的形状变得模糊,随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山与黑夜融为一体。
最后一丝亮光被熄灭,月亮成为唯一的光源,今天的月亮也很亮。枫点了一盏煤油灯,用玻璃罩着,婆婆吹响唢呐,这大概是守护人和海豚之间的暗号,唢呐悠长的回音盘旋在海面上,随着涌动的浪花起伏。
一会儿,唢呐声渐渐有了回应,这是一种犹如唢呐般尖细的声音,开始短促微弱,后来开始变得清晰冗长,声音重叠在一起,交错相融。
借着月光,我看见海面有了骚动,开始的时候像有人从海面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后来海面开始翻滚,我看到海面上浮出若隐若现的光,光来自海里,但不是强烈的光束,是柔和的光晕。它们一片一片在海面上移动着。
有一束光跃出水面,在空中灵巧的翻了个身又回到水中,溅起一朵朵黑色的浪花,伴随着高亢的鸣叫。
莉莉看不见,但她能够通过海豚的叫声清楚的辨别它们的位置,她脱下鞋子,在婆婆的搀扶下开始向海里走去。大概走出去十几米,她停住开始向海里抛小鱼。一只海豚从水中优雅地跃起接住小鱼,我看清楚了,它大概一米长,背部隐隐散发蓝色的光晕,腹部是白色的。
“好美的生物。”我感叹。
“你要来试试吗?”枫指着那一桶小鱼。“你给它们喂食,它们会记得你并且感激你的,它们很聪明。”
我抓出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小鱼险些从我手里挣脱,我用力抛进海里,但是因为抛的比较近没有海豚接到。
“或许你可以离他们近一点。”枫挽起裤腿,看看我。“敢吗?没关系的。”
“当然敢。”我照着他的样子挽起裤腿,脱掉了鞋子,夜晚的海水冰冰凉凉的,有些刺骨,但我没有退缩,我感受粗糙的沙砾在我脚下的流动。我们就这样在月光下,向海里走去。直到海水到我膝盖的地方,我们才停下。
“现在应该可以了。”枫递给我装鱼的桶。
我从桶里捡起一条小鱼,朝海里抛去,一只夜海豚跃起来接住了它。
“成功了!”
我兴奋的喊到,脚下一滑没有站稳,枫从后面接住了我。他温热的手掌托住了我的肩膀,高大的身体和宽厚的肩膀让我感到安心。我突然想到他那个死去的妹妹,我脑子里想的是,做他的妹妹,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没事吧?”
“没,没事。”
我的脸热热的,幸好是晚上。
他似乎没有在意,只是从桶里一条一条拿出小鱼,抛向这茫茫的大海。
这时我看到离我不远处,有一只很小的夜海豚,因为它身体较小,可以在浅处停留,我从桶里找出一条最小的鱼,小心翼翼的靠近它,它没有游开,反而抬起头它的头露出水面。
我把小鱼放在它张开的嘴里,它吞了下去。我看到它美丽的脊背,光滑的皮肤,圆圆的眼睛,似乎向我微笑的嘴巴。它背部的蓝光闪了一下,似乎是那条小鱼给了它能量,也似乎是一种兴奋的反应,表示对我的友善。
我慢慢伸出手,抚摸它光滑冰凉的背部,抚摸它有弹性的皮肤,仿佛在摸一件瓷器,它没有躲开,触摸到的地方蓝光更加明亮。
“真是奇妙的生物。”我感叹。
然后小夜海豚仿佛听到了什么呼唤,它绕着我的腿游了两圈,离开了。
我看到不远处的莉莉,有好几只夜海豚在她身边游着,她的脸上露出恬静安详的笑容。她好爱这里,好爱海豚湾。
“莉莉每天都会来这里喂海豚吗?”
“是的,她每次都会来。”
“我感觉多少有些不方便,这么黑的天。”我马上反应过来白天和晚上对于莉莉来说没什么区别,她是个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她对海豚有种特殊的情感,所以她每次都会来。”
“为什么?”
“因为夜海豚也看不见,它们长期生活在夜里视觉退化,但是它们的听力很好,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唢呐的声音。而且它们能够辨别不同唢呐的声音,它们天生敏感胆小,不容易对人们产生信任,想抓住它们很难,但它们信任莉莉的唢呐,只有莉莉的唢呐能够召唤出这么多数量的夜海豚。”
“而且,莉莉就是被夜海豚救上来的,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们一家人是来旅行的,他们的船遇到风暴了,船沉了,她的爸爸妈妈都死了,但是她没死——她是被夜海豚送上岸的。”
“真的吗?”
“海婆婆亲口说的,她说她捡到莉莉的时候海边有至少四只夜海豚。海婆婆说万物有灵,尤其是夜海豚,它们只救善良的人。当时莉莉正在发烧,后来几天情况变得更加严重,开始昏迷,再后来好了,不过眼睛被烧坏了。”他叹了口气:“不过总归是活下来了,很幸运。海婆婆说或许莉莉自己就是一只夜海豚。她说能在这海里活下来真是奇迹,或许原来的莉莉早已经死了,现在的莉莉是一只夜海豚。”
我不由地想起她把耳朵放在贝壳上时陶醉的神情,那种平静恬淡的神情,那种心怀感恩的神情。我突然心里隐隐作痛:“或许能活下去已经很幸运了。”
枫似乎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奇怪的悲伤,他说“嗯,所以我们都很幸运。”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没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就算我们只有支离破碎的命运,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
但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不是我们,是我和莉莉。”
枫的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但我没有解释,我没办法向他解释,因为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对自己解释。
“或许莉莉早就释怀了。”我不懂他们沧海城的人对于大海的崇敬与信仰,那种夺去父母,夺去视觉还要心怀感激的说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的信仰,莉莉不会在夜里听见海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就梦见那个狂风骤雨的时刻吗?我不懂,我不懂,我不知道如果是自己,是会心怀怨恨还是心怀感激,我只觉得莉莉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
“那你释怀了吗?”枫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道。
“没有,我没有那么高尚。”
莉莉知道自己应该怪谁,怪命运,怪这片海洋夺走了她的亲人。但我又该怪谁呢?释怀的前提是你要有可以让你释怀的对象。但我不知道的是,枫的话我当时也没有完全理解,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他这句话的含义,同时也明白了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流露出的忧伤。
“我希望你能释怀。”
回去的时候夜里已经有些凉意了,我扶着阿桑上到阁楼上,我让他睡在床上,自己睡在靠窗户的床垫上,侧过身子的时候刚好可以透过圆窗看到外面冷冷的月亮。楼下的灯灭了,四周陷入黑暗中。不远处是海水起伏的声音,一下一下,令人心安。
“看到夜海豚了吗?”黑暗中,我听见阿桑问。
“看到了。”
“好看吗?”
“好看。”
“阿桑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为什么会进到森林里来?”我翻了个身。
“其实那天被叫走之后我心里就一直想着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我看到你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想走过去,但这个时候你起身往外走了。”
“所以你跟踪我?”
“我只想看看你去哪了,但是走到枫叶林的时候我就跟丢了,然后我迷路了,怎么都走不出去,最后就在森林里遇见了你们。”
“那你看到枫了吗?”
“什么时候?”
“在枫叶林的时候。”
“没有,我在森林里才看到他。也是在森林里才又一次遇见你,我很早的时候就跟丢你了。”
“你为什么要去枫叶林呢?”
“我只是想散散步。”
“是有什么人叫你去的吗?”
“没有。”
“但你平时从来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说了没有。”
“哦,好吧。”
我知道虽然阿桑是个看起来有点迟钝的男孩,但他纯朴,善良,诚实。
正因如此,我怕诚实的人。
我意识到我语气的强硬,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我让自己的语气柔和起来:“害怕吗?”
“怕什么?”
“狼人,银狐,森林,还有沧海城。”
阿桑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害怕,小溪姐姐会保护我的。还有枫,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总是帮助我们。还有海婆婆帮我处理伤口,我喜欢海豚湾,我真想一直住在海豚湾。”
我回想起阿桑第一天来福利院的那个下雪的冬天,他躲在一个男人身后,抓着男人有补丁的袖子,雪落在他单薄的棉袄上,落在他冻的通红的脸颊上,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透过雪花凝结的睫毛,透过窗户凝结的水汽看到了我,或者说是我,透过这鹅毛大雪,看到了小小的他。
我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爷爷带着我来福利院的那天,也是这样下雪的冬天。
他是我在福利院唯一的朋友。
这世界仿佛就像一个大大的福利院,我们都是孤儿,我们都会经历一开始的屡次碰壁,无所适从,危机四伏,被先来这里的人欺负,然后慢慢找到舒服的生活姿态,慢慢变得松弛。
但这次,我也是新来的。
“这次我可能没办法保护你了。”我小声咕哝道,声音被风吹散了。
我不知道的是,这场意外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救赎,六年前我来到福利院,我的人生停滞在那小小的一片天地。而沧海城,这片我从未设想过的土地,使我的人生重新开始。
“那让我来保护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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